三月初十,微雨初霁
连绵了几日的春雨终于暂歇,天空如同被浣洗过的青瓷,透出一种洁净的微光。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蒸腾出的清新绿意,吸一口,沁人心脾。
自探望顾嬷嬷归来,心中那份沉静之感愈发清晰。春日暄妍,人心易浮,几位师长却似约好了一般,以各自的方式,将我引回修行的正途。琴弦上的磨砺,嬷嬷门前的叮嘱,皆如清凉甘露,浇熄了些许因外界喧嚣而生的微尘。
今日,便想去灵隐寺后山走走,并非刻意求见,只是觉得那样的清寂之地,或许能更好地安放此刻的心绪。
未乘油壁车,只携了把旧伞,缓步而行。雨后山径微滑,石阶上布满深绿浅绿的苔藓,踩上去软滑湿润。两旁古木参天,枝叶上挂着未干的雨珠,偶尔滴落,坠在颈间,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腐殖土的醇厚气息,以及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梵韵。
越往深处走,人迹越罕,唯有鸟鸣山更幽。行至那方熟悉的寒潭边,果然见慧觉师父依旧坐在那块青石上,灰布僧袍的身影几乎与周围的苍翠苔石融为一体。他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目光澄澈地望着眼前幽深的潭水,仿佛已在此静坐了千年万年。
潭水较之冬日似乎活泛了些许,虽仍寒意逼人,但不再是那种死寂的封冻。水面映着天光云影与周遭绿意,幽邃之中,隐隐有微光流动。
我放轻脚步,走近前去,合十行礼:“慧觉师父。”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并无讶异,仿佛早知我会来。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见底,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
“苏小施主来了。”他声音苍老,却如潭水般平稳无波,“春山新雨後,气息不同了。”
我在他身旁不远处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并未急于开口,只是学着他的样子,静静望着那潭幽水。山林寂静,唯有偶尔几声鸟啼和更远处隐约的钟声。
“师父,”良久,我方才轻声开口,目光仍停留在潭水那细微的流动上,“近日弟子时常觉得,心似这潭水,外境如风。风过时,涟漪丛生,难以止息。虽努力持守,仍觉力有不逮。”
我将这些时日的些许迷茫、面对赞誉与关注时偶起的微澜、以及对前路那隐隐的、源于已知命运的忧惧,都含蓄地融入了这关于“心”与“潭”的比喻之中。
慧觉师父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潭水边缘一处极细微的涟漪,那是一只水黾轻轻点过水面所致。
“施主看那涟漪,”他缓缓道,“因缘而生,随缘而灭。水动乎?风动乎?”他停顿片刻,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慈悲的笑意,“仁者心动。”
我心头微震。是啊,外境纷扰如同那掠过水面的风或水黾,心若如如不动,涟漪纵起,亦无损潭水之深湛。一切烦恼,终究源于内心的执着与分别。
“可是师父,”我仍有困惑,“心如潭水,固然是好。然人生于世,岂能全然隔绝外缘?譬如习艺需精进,待人需真诚,这些……难道不也是一种‘动’?”
慧觉师父微微颔首,似乎对我的追问颇为赞许:“阿弥陀佛。施主所问,已触及修行关窍。”他目光再次投向幽潭,“水深则流静,非死水也。你看这潭底,可有暗流?”
我凝神望去,潭水幽深,肉眼难见其底,但那种深不可测的感觉,本身便昭示着内里的蕴藏与流动。
“静是体,动是用。于纷扰中持守本心,是静;于持守中勇猛精进,是动。”他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譬如习艺,心不散乱,专注一境,便是静中动;待人接物,秉持真心,不为外境所转,便是动中静。动静一如,方是自在。”
他拾起脚边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潭中。
“咚”的一声轻响,一圈圈涟漪以石子落点为中心,缓缓荡漾开去,逐渐扩大,最终消散于无形,潭水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烦恼如石,投入心湖。莫要执着于涟漪的形状,亦莫要抗拒它的生灭。看着它来,看着它去。湖还是湖,水还是水。”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冰潭之喻,是让你于酷寒中积蓄;如今春来回暖,冰释水生,正是活泼泼用功时。莫负了这春光,亦莫失了那潭影。”
我望着那已恢复平静、却似乎比先前更显深邃灵动的潭水,心中那片迷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
原来如此。
“静”并非枯寂,“定”并非僵固。是在一切境遇中,保持内心的清醒与自主。是在万千变化里,认得那个不变的“本体”。
如同这潭水,映照万物,却不染一尘;深流暗涌,却表象安然。
我起身,再次向慧觉师父深深合十:“多谢师父点拨,弟子明白了。”
他微微一笑,不再言语,重新阖上双眼,回到了那无边的静寂之中。
离开寒潭,走在下山的小径上,脚步轻快了许多。雨后的阳光穿透枝叶,洒下道道金色光柱,林间雾气氤氲,恍若仙境。
心,仿佛也经历了一场春雨的洗涤,变得更加清透、开阔。
那方幽潭的影子,已深深印入心底。此后,无论外界是风和日丽,还是骤雨狂风,我皆知,内心深处,自有一片“水深流静”的天地,可纳百川,可映万物。
而这春日的生机与灵动,正是那“静中动”的最好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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