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五,寅时。
炭火将尽,余温尚存,室内光线昏暗,只余盆中几点明灭不定的猩红。陈老先生的呼吸声比昨夜稍显平稳,虽仍带着痰音,却不再那般撕心裂肺。他偶尔会短暂地醒来,眼神浑浊地望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无力,又沉沉睡去。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窗外,雨不知何时已停,只有檐角残存的积水,间隔许久,才“嗒”的一声落下,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推开窗,一股凛冽清新的寒气涌入,冲散了满室药味,令人精神一振。东方天际,已透出些许鱼肚白。
重新坐回榻前的矮凳上,我看着先生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那份焦灼稍稍缓解,却并未消散。李大夫那句“不甚乐观”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先生这病,来得凶险,非一日之功可愈。
天光渐亮,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准备再去煎药。刚至灶间,便听见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开门一看,竟是云娘子。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发髻微湿,显然是一早便冒着晨露赶来了。
“云姨?”我有些意外。
“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云娘子声音很轻,目光越过我,望向内室,“先生如何了?”
我将昨夜情形和李大夫的诊断低声告知。云娘子听罢,秀眉微蹙,沉吟道:“李大夫医术是稳妥的。只是先生年高体弱,后续调理至关重要。”她顿了顿,“我昨日说的那位郎中,已托人带话,他今日午后得空便会过来,再为先生仔细瞧瞧。”
心中感激,我连忙道谢。云娘子摇摇头,与我一同走进灶间,默默帮着生火、看药。她的到来,如同无声的支撑,让这清冷的黎明多了几分力量。
药刚煎上,院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来的,是梅溪散人。他今日未着宽袍,只穿了一身便利的深色棉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和一个包袱,红光满面的脸上带着难得的严肃。
“小小丫头,先生怎么样了?”他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问道,目光里是真切的担忧。我将情况又说了一遍。
梅溪散人将食盒递给贾姨(贾姨也已起身忙碌),叹道:“这老倔驴!定是前些日子为了整理那些故纸,又熬了夜,这才……”他打开带来的包袱,里面是几支品相极好的人参和一些温补的药材,“这些你先收着,用得着。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钱塘城里,我梅溪散人这张老脸,多少还有些用处。”
我看着食盒里精致的点心和那包珍贵的药材,心中暖流涌动。平日里,梅溪先生性情疏阔,喜好热闹,与陈老先生的沉静古板截然不同,此刻却显露出如此真挚的关切。
“多谢梅溪先生。”我深深一礼。
“谢什么!”梅溪散人摆摆手,探头朝内室望了望,见先生睡着,便压低声音,“我与这老家伙争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他可不能就这么……唉!”他话未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云娘子煎好药,我小心地扶起陈老先生,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他服下。他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浑浊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又闭上了眼。
梅溪散人坐了一会儿,见先生情况暂时稳定,又有云娘子在此,便先行离去,言明晚些时候再来。云娘子则留下来,与我一同守着。
午后,云娘子引荐的那位郎中果然来了。他姓孙,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话不多,诊脉却极为仔细。诊毕,他又看了李大夫的方子,微微颔首。
“李大夫方子是对症的,猛药去疴,先控制住险情。”孙郎中缓缓道,“只是老先生底子太虚,后续需转为温养,徐徐图之,切忌再受寒劳累。”他提笔另开了一副方子,多是黄芪、党参、白术等扶正固本之药,与李大夫的方子交替使用。
送走孙郎中,我与云娘子心下稍安。两位郎中诊断一致,后续调理也有了更明晰的方向。
整整一日,我便在这陋室与灶房间穿梭。煎药、喂药、擦拭、更换被汗浸湿的巾帕,留意炭火,确保室内温暖。云娘子一直陪着我,她话不多,却总能在我需要时搭把手,或是递上一杯热水,或是默默接过我手中的药碗。
贾姨中间也来了两次,送来干净的衣物和熬好的米粥。柳茵、阿萝和青娥听闻消息,也结伴前来探望,留下些吃食和问候,见人多不便久留,稍坐片刻便离开了。
暮色再次降临,陈老先生醒来的时间多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但眼神清明了不少。喝下一小碗米粥后,他看着我,又看了看一旁的云娘子,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云娘子会意,轻声道:“先生放心,小小这里有我们。”
他这才仿佛卸下什么重担般,缓缓合上眼。
送云娘子离开时,夜色已浓。站在寂静的巷口,她回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清冷而坚定。
“小小,生老病死,虽是常态,但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好。”她顿了顿,“你做得很好。”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那份因先生病重而起的惶恐与无助,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取代。
回到先生榻前,看着他沉睡中依旧苍老却不再那么痛苦的面容,我轻轻拨动了一下随身带来的琵琶弦,未成曲调,只在心中默念着《松涛》的旋律。
风雨来袭,非一人能挡。但幸而,我们并非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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