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
年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被浸润过的、略显寂静的沙滩。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硝烟和甜腻气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早春微寒的清风,以及……一种该回归正轨的清醒。
贾姨一早便开始收拾院落,将那些悬挂的彩胜、残余的灯饰仔细取下,口中念叨着:“年过完了,该收心了。”是啊,该收心了。无论是对于这个家,还是对于我。
晨起练字、温书,功课并未因年节而真正荒废,但总觉得心神被那些热闹牵扯得有些松散。直到云娘子熟悉的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那份属于日常的、沉静的力量才仿佛重新回归。
“小小,年节欢闹,最易乱心。今日,我们便从最基础的轮指重新练起,将那份浮华之气,从指尖剔除出去。”云娘子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怀抱琵琶,声音清泠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格。
我敛衽应道:“是,云姨。”
整个上午,我便沉浸在琵琶的世界里。从最基础的指法练习,到一首练习曲的反复打磨。云娘子要求极高,一个音色的瑕疵,一处力度的不均,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她并不厉声斥责,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我,指尖轻点,示意重来。在这近乎严苛的指导下,那些因节日而滋生的浮躁,果然被一点点磨去,心神重新变得凝定、专注。
课毕,送走云娘子,已是午后。阳光透过支摘窗,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内恢复了宁静,只余下指尖因长时间练习而残留的些微酸麻感,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松木清香。
我坐在窗边,看着院中那棵老枇杷树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的枯枝,心中一片空明。忽然,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并非想练习云娘子布置的功课,而是……想触碰一点属于自己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声音。
我重新抱起琵琶,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琴弦。没有乐谱,没有刻意回忆,一段空灵而熟悉的旋律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是那首《半壶纱》。
与现代记忆中依靠复杂编曲和混响营造的空灵不同,此刻,只有纯粹的琵琶音色和我清缓的嗓音。弦音琮琮,如同山间清泉滴落幽潭;歌声浅浅,仿佛风中呢喃,拂过心尖。
“墨已入水,渡一池青花……
揽五分红霞,采竹回家……
风卷残花,谁为谁牵挂……
烟雨小桥,我等你归家……”
我微闭着眼,沉浸在这独属于自己的时刻里。这旋律,这词句,像是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林晓的记忆如同水底的底片,模糊却依然存在;而苏小小的感知,则如同此刻的阳光,真切而温暖。两者在这歌声里奇异地交融。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唱到此处,心中竟无端生出一丝怅惘。是为这词中超脱的意境?还是为自己这难以言说的境遇?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最后一句余音袅袅,在安静的室内缓缓消散。我抱着琵琶,久久未动,仿佛还停留在那个一步一莲花的祈愿世界里。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击掌声自院门外响起,打破了满室静谧。
“妙!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我心中一惊,抬眸望去,只见院门不知何时被推开少许,竟是王珩,他今日未着那日诗会上张扬的湖蓝色锦袍,换了一身更为低调的雨过天青色常服,发束玉冠,眉眼间的疏狂之气收敛了不少,添了几分文士的温雅,长身玉立于门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叹之色。他并未贸然进来,只是站在门槛之外,隔着小小的庭院望向我,眼中光芒闪动,比那日诗会上更为炽热。
“苏娘子,”他拱手一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王某冒昧,在门外驻足良久,实因此音此调,闻所未闻,动人肺腑,一时忘形,还望娘子恕罪。”
我放下琵琶,起身还礼,压下心中的一丝波澜:“王公子过誉了。不过是信手拨弦,自娱之作,难入方家之耳。” 我心中快速思索,他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
王珩却似看穿我的想法,坦然道:“王某本欲前来拜会,与娘子探讨诗文,刚至门外,便闻仙音,不敢打扰,故而驻足聆听。不想……”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手边的琵琶上,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慨,“不想娘子不仅诗才清丽,于音律一道,竟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造诣!此曲空灵婉转,意境高远,词句更是……更是通透豁达,直指人心。王某自诩也听过不少名家演奏,却从未有一曲,能如方才这般,让人心神俱静,尘虑顿消。”
他的赞誉发自内心,不似作伪。我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心中了然。诗会上,他见识的是我的急智与诗文功底;而今日,他意外窥见的,是另一个层面、或许更接近我灵魂内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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