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刚过，钱塘城便像是被春风唤醒的蛰兽，一夜之间喧嚣鼎沸起来。年节的庄重余韵尚未散尽，市井的欢腾便已迫不及待地攀上枝头，染遍街巷。连我们这僻静的西泠小院，也能清晰地听见远处主街上隐隐传来的锣鼓声、欢笑声，夹杂着各种叫卖与丝竹之音，如同一条温暖的、看不见的河流，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汩汩流淌。
“小小，今日天气这般好，外头又如此热闹，不若约上柳茵她们出去走走？”贾姨一边晾晒着被褥，一边笑着对我说，阳光洒在她靛蓝色的新棉袄上，暖融融的，“年节下，也该松快松快，沾沾人气。”
我正有此意。整日闭门读书习字，虽心静，却也难免想感受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于是便让老周头去柳茵、阿萝、青娥家递了话，约定在常去的街口汇合。
再次坐上油壁车，浅碧色的纱帘外，已是另一番天地。车轮碾过湿润的石板路，穿过张灯结彩的巷弄，越靠近城中主市，人声便愈发汹涌。一下车，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尘土味、脂粉香和冬日清寒的、独属于年节市集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苏姐姐！这里这里！”柳茵穿着一身喜庆的桃红袄子，像只灵巧的燕子，在人群中用力挥手。阿萝和青娥也在一旁，阿萝围着毛茸茸的雪白风领，青娥则是一身雅致的藕荷色，四个女子聚在一处，顿时也成了这热闹画卷中的一笔。
今日的钱塘街市，果然与平日大不相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些为驱邪避灾而设的种种装饰与仪式 。几乎家家户户门首，都悬挂着桃木刻成的“桃符” ，上面刻画着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形象，据说能震慑百鬼 。也有的人家在门前摆放着木雕或泥塑的雄鸡，取其似重明神鸟，能驱除猛兽鬼怪之意 。空气中偶尔飘过一阵雄黄混合蜡质的奇异气味，那是人们佩戴在身上的“却鬼丸”散发出的，男女分别佩于左右，以求新年免受邪祟侵扰 。
“快看那边！”柳茵兴奋地指着街角一处围满人群的地方。我们挤过去，只见几个身着彩衣、面色涂彩的“傩者”，正戴着狰狞的面具，手持戈盾，随着鼓点跳跃起舞，做出驱赶扑打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是在进行“驱傩”之仪，围观的人们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种古老而粗犷的仪式，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让人看得心潮澎湃。
穿过观看驱傩的人群，更多的娱乐表演呈现在眼前。一块空地上，有杂技艺人正在表演。只见一个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将一根长竿顶在额上，竿顶一名垂髫小儿正做着惊险的倒立、翻转动作 。周围惊呼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旁边还有弄丸、跳剑、走索的 ，那走索的女子，颤巍巍行于高悬的绳索之上，如履平地，身姿轻盈若飞仙。这些，大约便是时人口中的“百戏”了 。
不仅有惊险的杂技，更有悦耳的音律。一处搭起的简易席棚下，有乐工歌伎正在演奏。传来的乐曲，既有中原旧曲的庄重，又融入了江南吴歌、西曲的婉转柔曼 。这便是流行于魏晋南北朝的《清商乐》了 。歌伎嗓音清越，唱着我虽不熟悉，但旋律极富感染力的曲调，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聆听。乐工手中所执，多是琵琶、箜篌、笛、箫等丝竹乐器，音色清越动人 。
“咦，那边在做什么？”阿萝细声问道，指着另一处围成圈的人群。
我们凑过去，原来是在表演“象形”之戏 。有人披着彩衣，戴着麒麟、凤凰、鱼龙等瑞兽的头套和道具，模拟其形态动作，翻滚跳跃，憨态可掬 。更有那“辟邪”、“仙车”等造型，光怪陆离，充满了时人对于神异世界的想象 。青娥看得入神，小声说：“真好看，像把《山海经》里的异兽都请到眼前来了。”
除了这些专业的表演，市集本身更是乐趣无穷。卖胶牙饧（麦芽糖）的小贩大声吆喝 ，那金黄粘牙的糖块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柳茵立刻买了好几块，分给我们，含在口中，甜香满溢，确实需要费些力气才能咬动，倒也应了检验牙齿健康的古意 。还有摆卖五辛盘的摊子 ，葱、蒜、韭菜、香菜、萝卜等五种辛辣蔬菜拼凑一碟，气味冲鼻，却是元日必备的驱寒活血之物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尝试。
更有卖却鬼丸的 、卖桃符苇索的 、卖各种年节吃食玩具的……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我们随着人流缓缓移动，时而驻足观看傀儡戏，时而对某个精巧的彩灯或面人发出赞叹。阿萝买了几根鲜艳的新头绳，青娥则挑了些气味清雅的干花，说要回去重新调配香囊。柳茵最是活泼，几乎每个热闹都要凑上去看一番，银铃般的笑声感染着周围的人。
我沉浸在这片喧嚣而真实的欢乐中，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在年节里迸发出的勃勃生机。这与宫廷朝会的威仪、文人雅集的清谈截然不同，是更底层、更质朴，也更具生命力的喜悦。它关乎最基本的祈愿——健康、平安、驱邪避灾 ，也包含着对美好生活的直接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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