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一旦开了头,便仿佛没了尽头。日子在湿漉漉的晨昏间交替,几乎失去了清晰的界限。天色总是那般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午后。雨势时大时小,却极少停歇,即便偶有片刻的喘息,空气里饱和的水汽也足以将衣裳和心情都濡染得沉甸甸的。
我渐渐习惯了这被雨声包裹的生活。晨起,推开门,不再是满院清亮的日光,而是扑面的潮气与淅沥的雨帘。院中的青石板被洗刷得油亮,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光,那些疯长的草木,绿得愈发深邃,几乎要滴下浓稠的汁液来。凤仙的叶片舒展开来,已能想见夏日里花开灼灼的模样。
这样的天气,外出是不便的,也无人来访。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到了这方屋檐之下。贾姨忙碌的身影也慢了下来,多在灶间和堂屋之间走动,或是翻检着一些不怕潮的旧物,或是就着天光缝补些什么。我们之间的交谈也变少了,常常是各自做着事,一抬头,便能看见对方安静的身影,听着同一片绵密的雨声,便觉得心安。
书案临着窗,此刻却不宜久坐,墨迹难干,纸张也易受潮。我便将读书的地方移到了堂屋中央,那里更为干燥些。读的书,也换了些轻松的杂记、游记,或是前人笔记里那些志怪传奇,倒也契合这雨水连绵、天地朦胧的氛围。偶尔读到有趣处,抬头想与贾姨分享,见她正专注地纳着鞋底,针线在她手中穿梭自如,便又咽了回去,只独自品味那一份闲趣,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只是搬了那张矮凳,坐在廊下,做一个纯粹的“听雨人”。
这雨声,初听单调,听久了,竟能分辨出许多层次来。落在瓦上是清脆而密集的“噼啪”声,汇成水流从檐角倾泻时是连贯的“哗哗”声,滴落在廊下石阶的水洼里,又是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远处西湖的方向,传来的是一片混茫的、持续的白噪音,将一切远处的声响都吞噬、模糊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雨声里,心绪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而宁静。那些因名声而来的些微浮躁,因学习新艺技而产生的急切,似乎都被这雨水一遍遍地冲刷、涤荡,沉淀了下去。我想起现代时,总是行色匆匆,何曾有过这般奢侈的、大段大段的空白时光,只是用来听雨,用来发呆,用来感受自身的存在?
这或许便是古人所说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罢。只是我这偷来的,不是半日,而是这漫长的、一整个梅雨季。
云娘子差人送来了一包用新荷叶包裹的、自家做的薄荷糕,说是能祛湿解郁。那糕点碧绿清凉,入口带着淡淡的荷香与薄荷的沁爽,在这闷热的午后,确是难得的慰藉。我拈起一块慢慢吃着,想着云娘子此刻大约也同我一样,在她的居所里,听着这同样的雨声,或许在调弄某件受潮的乐器,或许也只是闲坐。
郑先生的书铺想必也是门庭冷落,他或许正就着昏暗的天光,整理那些怕潮的书册,偶尔抬头望一眼门外的雨幕,想着某个爱书之人是否会冒雨前来。
还有柳茵、阿萝她们,这样漫长的雨天,怕是要闷坏了吧?定是在家中想着法子顽耍,或是倚在窗边,盼着雨停。
思绪信马由缰,飘得很远,又收得很近。这雨,仿佛将每一个独处的个体都连接了起来,共享着这份被天地强行按下的暂停与闲暇。
贾姨端来了晚饭,是清爽的绿豆粥和几样小菜。我们便在堂屋的灯下对坐用餐。烛火因湿气而显得有些朦胧,光线温柔地笼罩着我们。屋外雨声依旧,屋内却是一片温暖的静谧。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何时。”贾姨轻声道,语气里却没有太多抱怨,更像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感慨。
“总会停的。”我应道,舀起一勺温热的粥,“下雨天,也挺好。”
贾姨看了看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是啊,挺好。在这檐下听雨的时光里,我仿佛触摸到了一种更深沉的安宁。它不依赖于外界的晴朗或喧嚣,而是源于内心的丰足与平静。名声、技艺、乃至对未来的些微忐忑,都在这雨声中变得模糊而遥远。此刻,我只是我,是这片屋檐下,与姨母相依,听雨度日的苏小小。
夜色深浓,雨声未歇。我吹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那无尽的雨声不再是催眠的絮语,反而像天地间最恒久的背景音,衬得这小小的院落,愈发安宁,仿佛风雨中一个温暖而坚实的巢穴。
春天,便在这连绵的雨声中,悄然滑向了它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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