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这一日的天色，仿佛也知晓人间的重大，收敛了连日来的阴沉，透出些许明亮的、灰白的光。风依旧冷，却少了几分刺骨的凌厉，更像是为这盛大的节日做着最后的清场。
小院里外，早已被打理得焕然一新。朱红的春联工整地贴在门框两侧，墨迹在黑底金字的纸张上显得格外精神。我亲手剪的那些窗花——喜鹊、鲤鱼、胖娃娃——虽然边缘还带着些许毛糙，却也憨态可掬地贴在窗棂上，映着日光，透出喜庆的红色剪影。廊下悬挂着两盏新糊的灯笼，只待夜幕降临，便会点亮这方小天地。
贾姨从清晨起，便几乎没有停歇。灶膛里的火燃得旺旺的，大铁锅里炖着祭祀祖先和天地用的“三牲”，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气息，霸道地充盈着整个院落。她还将早就准备好的年糕、炸货、果品一样样摆上堂屋正中的供桌，神情庄重而虔诚。
午后，陈老先生提前结束了今日的课业。他并未多留，只将一本薄薄的、手抄的《岁时杂记》赠与我，言道：“除夕守岁，亦是体察民情、感悟时节流转之机。此书或可助你略解此间风俗。” 我郑重接过，心中感念先生的细心。
先生走后，贾姨便催促我沐浴更衣。用的是云娘子送的柏叶香草，热水氤氲中，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仿佛真能将一年的疲惫与尘垢都洗涤干净。换上新裁的、颜色鲜亮些的袄裙，整个人也仿佛焕然一新。
傍晚时分，祭祀正式开始。贾姨领着我在供桌前焚香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祖先保佑，祈求来年平安顺遂。香烟袅袅，烛火摇曳，映着贾姨专注而充满希冀的侧脸。我学着她的样子，恭敬行礼。在这一刻，那些素未谋面的“祖先”，似乎也通过这古老的仪式，与我这异世的灵魂产生了某种微弱的连接。我不禁想起现代那个早已淡漠了祭祀的家庭，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祭祀完毕，便是丰盛的年夜饭。桌上摆满了贾姨忙碌数日的成果：肥而不腻的红烧肉、象征“年年有余”的整条蒸鱼、寓意“团团圆圆”的肉丸汤、还有自家灌的香肠、腌的腊肉，以及必不可少的热气腾腾的饺子。菜式远不如现代年夜饭那般精致繁多，却充满了扎实的、家的味道。
贾姨不停地为我夹菜，脸上是满足而欣慰的笑容。“多吃些，过了今晚，就算长一岁了。”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爆竹声。那“噼啪”作响的声音，驱散了冬夜的沉寂，也仿佛真的能吓跑传说中的“年”兽，带来新岁的安宁。
饭后，撤去残席，重新沏上热茶，摆上瓜子、花生、糖果。这便是“守岁”的开始。贾姨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纸包，塞到我手里，那是“压岁钱”，寓意平安度过一岁。我摸着那带着她体温的、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红色，喉头有些哽咽。
“谢谢贾姨。”
“傻孩子，跟姨还客气。”她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我们围坐在炭盆边，屋里暖意融融。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一两支“冲天炮”带着尖啸窜上夜空，炸开一团转瞬即逝的亮光，将雪白的窗纸映得一亮一亮的。
贾姨开始絮絮地讲述我“小时候”的趣事，讲我爹娘在世时过年的光景。她的声音温和而带着追忆，我静静地听着，在脑海中拼凑着这个家庭过往的温暖图景。偶尔，我们也玩些简单的游戏，如“猜枚”（猜拳），输了的人便罚喝一口茶，或念一句吉祥话。
时间在温暖的闲谈与零星的爆竹声中缓缓流淌。亥时过半，柳茵竟拉着阿萝和青娥，提着一个小小的、绘着梅花的灯笼跑来了。她们的脸蛋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发间沾着夜露的湿气。
“苏姐姐，贾嬷嬷，我们来陪你们守岁！”柳茵笑嘻嘻地嚷道，带来一身外面的冷气和少女特有的活力。
小院因她们的到来更加热闹。大家挤在堂屋里，分享着各自家中的年节点心，说着笑着。柳茵说起她偷吃祭灶糖瓜被母亲发现，阿萝炫耀着新得的红头绳，青娥则细声描述着她家院中那株老梅今夜开了几朵花。
看着她们鲜活明媚的脸庞，听着她们无忧无虑的笑语，我心中那份因思念现代亲人而起的淡淡惆怅，也被这眼前的、实实在在的温情所冲淡。在这个时空，我并非一无所有。
子时将至，爆竹声达到了顶峰，如同沸腾了一般，震耳欲聋。我们捂着耳朵，相视而笑。贾姨起身，下了象征“更岁交子”的饺子。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大家分食，祈愿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吃完饺子，便是新年了。
送走柳茵她们，已是深夜。爆竹声渐渐稀疏下来，唯余满院的清寂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道。我和贾姨站在廊下，看着深邃的、缀满寒星的夜空。
“又过了一年。”贾姨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感慨，也带着希望。
“嗯。”我点点头，依偎在她身边。守岁一夜，并未觉得疲惫，反而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旧岁的一切，无论悲喜，都已随着那声声爆竹成为过往；而新的一年，正带着未知与希望，在黎明的方向静静等待。
回到屋内，吹熄灯火。我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贾姨均匀的呼吸声，心中一片澄明安宁。
这个除夕，我守着的是这千年前的岁末灯火，守住的是与贾姨、与这方小院、与钱塘城中这些可爱之人的缘分。未来如何，尚未可知，但至少在此刻，我是真切地活着，感受着，属于“苏小小”的，第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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