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拂晓时分才渐渐停歇。推开门,一股清冷至极、又纯净至极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耀眼的银白。院墙、屋檐、树梢、石井,都覆着厚厚的、蓬松的积雪,将世间一切棱角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天空是那种被雪水洗过的、清澈的蔚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千万点细碎的金芒,刺得人微微眯起眼。
贾姨早早起身,正拿着大竹帚,小心地在院中扫出一条窄窄的小径,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扫帚划过雪面,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声音。
“今日雪景好,只是外头冷得紧,莫要久待。”贾姨见我出来,回头叮嘱道,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氤氲开。
我点头应下,裹紧了披风,站在廊下看了好一会儿。院角那几丛早已枯萎的凤仙,此刻顶着厚厚的雪帽,倒像是开出了一簇簇奇异的白花。整个世界安静极了,连远处西湖的浪声似乎都被这积雪吸了去,唯有偶尔积雪从竹叶上滑落的“噗”声,更衬得四下阒寂。
陈老先生今日依旧准时到来。他踩着贾姨扫出的小径,青布棉鞋的边缘沾了些许湿痕。堂屋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先生带来的寒意。
“雪后初霁,天地澄澈,正是读书好时节。”先生落座后,并未立即开讲,而是望着窗外皑皑的雪景,缓声道。他今日并未带新的典籍,而是从布包里取出几页纸色泛黄、边角略有残损的书页。
“这是《毛诗正义》的几页残卷,乃老夫早年抄录。岁月既久,字迹已有漫漶。”他将书页递给我,“今日功课,便是将此残卷,重新誊抄一遍。不求快,但求字字清晰,笔笔到位。于你,可静心,可习字,亦可温习诗义。”
我双手接过那几页残卷。纸张脆薄,墨色因年代久远而显得沉郁,有些字迹确实已模糊难辨。这是一项需要极耐心和细心的功课。
先生自去一旁,继续他修补古籍的活计,不再多言。
我铺开新的宣纸,研好墨,先将那残卷细细读了一遍。内容是阐释《诗经·小雅》中《蓼莪》一篇的义疏,文辞古雅,义理深切。默读之时,仿佛能感受到当年抄录者那份虔敬的心情。
然后,我才提笔蘸墨,开始誊抄。雪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变得柔和而明亮,正好映在书案上。笔尖落在光滑的宣纸上,需得格外凝神。那些模糊的字迹,需根据上下文意仔细揣摩,方能下笔。遇到不确定处,我便停顿下来,反复比对,或轻声请教先生。
这个过程缓慢至极。一笔一划,不敢有丝毫懈怠。炭火的温暖烘着后背,窗外雪光映照,屋内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先生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凝滞在这片安宁之中。
起初,心中还有些许杂念,想着这雪能积多久,想着柳茵她们是否会来寻我玩雪。但随着抄写的深入,心神渐渐完全沉浸到那些古老的文字与义理之中,外界的纷扰悄然远去。手腕稳定,呼吸匀停,连周遭的空气都似乎变得沉静下来。
抄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句的疏解时,心中不由想起阁楼上那些父母留下的旧籍,想起贾姨口中他们模糊的形貌,笔下的字迹也仿佛带上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情绪。
待到我终于将最后一笔落下,轻轻搁下笔,才发觉日头已然偏西。雪光与夕晖交织,将室内染上一层淡淡的暖金色。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面前这数页墨迹未干、工整清晰的抄录,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先生走过来,拿起抄录的纸页,仔细看了看,微微颔首:“笔力虽仍稚嫩,然心静气沉,字迹端正,于义理亦无错漏。甚好。”他放下纸页,目光温和,“雪霁抄书,别有一番意味。可曾觉得?”
“是,”我点头,“觉得心里也像被这雪洗过一样,很静,很干净。”
先生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不再多言,收拾东西告辞了。
贾姨进来点亮油灯,看到我抄录的书页,笑道:“抄了这大半日,累了吧?晚上给你熬了热乎乎的鱼羹,补补精神。”
我摇摇头:“不累的,贾姨。”反而觉得神思清明,周身舒泰。
窗外,夜幕开始降临,积雪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微光。我坐在灯下,看着自已一个下午的“成果”,又望了望窗外那片纯净的世界。
雪霁抄书,抄的不仅是圣贤文章,更是一份心境。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静谧里,我仿佛触摸到了学问之道那沉潜、坚韧的内核。它不需要喧嚣,不需要掌声,只需要这样日复一日的、如同雪花堆积般的坚持与沉淀。
这个雪后的黄昏,因着这一笔一划的抄录,变得格外充实而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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