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点熔金沉入墨绿色的山峦,给山坳村披上了一层温柔的暮纱。然而,晒谷场却早早沸腾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亢奋。两根碗口粗的毛竹竿,像沉默的巨人,稳稳撑起一方雪白的幕布。晚风不甘寂寞地掠过,鼓动着幕布,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仿佛一面巨大的、无形的战鼓在预热,等待着即将上演的壮烈史诗。
放映员老陈,满脸豆痕、动作却异常利落的中年汉子,已经支好了他那台宝贝疙瘩——一台擦拭得锃亮的老式胶片放映机。他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片盘,齿轮啮合时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咔哒、咔哒”声,这声音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孩子们。他们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小脑袋挤在一起,眼睛瞪得像铜铃,好奇地盯着那转动的轮盘,仿佛里面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密钥。放映机上方那只大灯泡,散发着橘黄色的暖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一圈光晕,成为晒谷场最初的灯塔。
“今晚放《上甘岭》!听说打得可惨烈了,石头都能给炸成粉!”叶宋手里攥着半个从家里“顺”出来的咸菜饼,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大声宣布着“内部消息”,声音里充满了与有荣耀与激动。
叶木生早已占据了幕布正前方最“黄金”的位置。他干脆蹲在干燥的泥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认真地在地上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这里是咱们志愿军的坑道,深着呢!外面,喏,这一大片,全是美国鬼子的坦克和大炮!密密麻麻的!”几个更小的娃娃被他的“战略部署”吸引,立刻有样学样地趴倒在地,小胳膊小腿笨拙地模仿着电影海报里战士匍匐前进的姿势,在尘土里拱来拱去,惹得旁边的大人一阵笑骂。
晒谷场的喧嚣被一阵清脆悠扬的铃铛声打断。买远村的朱大军,一个精壮黝黑的汉子,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双轮车,车斗里装着黑皮甘蔗在暮色中闪着诱人的油光,散发着清甜的草木气息。“甜过蜜糖的甘蔗嘞!一根下肚,力气倍增,精神十足!”叫卖的顺口溜响彻全场。朱大军豪爽地抄起一把磨得锃亮的砍刀,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一根粗壮的甘蔗应声而断,甘甜的汁液瞬间喷溅出来,在月光下如同细碎的金珠,沾湿了他黝黑结实的胳膊,也引得周围的孩子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几乎就在双轮车停稳的同时,另一条小路上,近田村的薛大妈挑着沉甸甸的竹箩筐也赶到了。扁担两头,箩筐里满满当当:用旧报纸包成尖尖小三角包的炒瓜子,油亮亮的盐煮花生,还有一包包粉红色的酸梅粉,散发着酸酸甜甜的诱惑。“看电影哪能没点零嘴儿磨牙?”薛大妈笑呵呵地,眼角堆起慈祥的皱纹,熟练地在晒谷场边缘铺开一大块干净的塑料布。她的“摊位”瞬间被眼尖的妇女和孩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叶碧芬捏着攒了好些天的、带着体温的几枚硬币,挤到前面,换来鼓鼓囊囊一大捧瓜子,那混合着盐和焦香的独特气味,霸道地钻进叶不凡的鼻子,让他忍不住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人声鼎沸的晒谷场,突然被一个洪亮的声音压了下去。“乡亲们!都静一静!”乡党委书记李宪兵拿起话筒讲话了。喧闹声像退潮般迅速平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乡亲们!今晚咱们看的这部《上甘岭》,讲的是咱们最可爱的人——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场上,面对武装备先进的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在缺粮少弹、天寒地冻的上甘岭阵地,用鲜血和生命,打出了国威军威!打出了咱们中国人的骨气!我们要紧记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是革命战士用鲜血换来的……”李书记的声音通过喇叭,带着金属的质感,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们心上。
李书记讲完话,胶片开始转动,炮火连天的战场瞬间占据了整个视野。当银幕上出现志愿军战士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下,不顾生死,奋力抢修被炸塌的工事掩体时,晒谷场的东侧,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无法抑制的呜咽。叶月英循声望去,心头猛地一紧——是村里的叶五爷。这位沉默寡言、背脊佝偻的老人,是村里唯一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此刻,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浑浊的老泪正无声地滚落,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前襟。他那双枯枝般、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地抠着身下小木凳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银幕,却又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1952年那个同样炮火纷飞、血肉横飞的朝鲜冬夜。那硝烟、那寒冷、那牺牲的战友……所有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这黑白的影像无情地撕开,鲜血淋漓。
“七连的同志们!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银幕上,坑道里的指导员满脸烟尘,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地呐喊着。这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晒谷场的寂静,也劈中了每一个观众的心。叶不凡看得太过投入,攥在手里的瓜子不知何时已撒了一地。当看到战士抱着爆破筒冲向敌群,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与敌人同归于尽时,旁边的叶月英身体猛地一颤,仿佛那爆炸就在身边响起。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叶不凡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传递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叶不凡没有挣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叶月英手臂的颤抖和手心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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