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省长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召见了分管工业的孙副省长、省经贸委和体改办的负责人,闭门谈了整个上午。我送材料进去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凝重。
中午,其他领导陆续离开,周省长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那几棵在秋风中萧瑟的梧桐树,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致远,”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昨天我回来前,门口是不是不太平静?”
我心里一紧,知道纺织厂工人请愿的事终究没瞒住,也没想瞒。我放下需要签批的文件,简洁而客观地汇报了那天的情况,重点描述了刘大军师傅等人的困境,以及那叠沉甸甸的联名材料。
周省长静静地听着,直到我说完,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抹沉重的忧虑。“半年发不出工资……菜市场捡烂菜叶子……这是我们很多曾经做出过巨大贡献的国企工人,现在过的日子。”他走到办公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北京这次开会,主题就是加快国有企业改革步伐,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方向是对的,是大势所趋。可是……”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可是,阵痛啊,致远。改革的阵痛,最终都压在了这些最普通的工人身上。我们坐在办公室里谈论‘剥离不良资产’、‘减员增效’、‘转换经营机制’,这些词汇很精准,很宏观。但落到具体的一个个工人、一个个家庭头上,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省长,我下去了解了一下,像市纺织厂这样的情况,在市里不是个例。光是市属国企里,明里暗里拖欠工资的,就有七八家。工人们情绪很大,处理不好,确实容易出问题。”
“问题已经摆在这里了。”周省长坐回椅子,揉了揉太阳穴,“孙副省长的意思是,市里要负起主体责任,省里给予必要的政策和资金支持,但核心是推动改制,引入战略投资者,甚至……做好破产清算的准备。”
我心里咯噔一下。破产清算?那意味着像刘师傅这样的几千工人将彻底失去工作和依靠。这阵痛,未免太剧烈了些。
“省长,这条路……会不会太激进了?”我忍不住问道,“几千工人一下子推向社会,安置补偿需要巨额资金,市财政恐怕难以承受。而且,社会稳定的压力……”
周省长摆了摆手,打断了我:“你说的这些,会上都讨论过了。两难啊!不改革,企业是死路一条,财政会被彻底拖垮,最终工人还是没饭吃。改革,眼下这一关就难过。这就是摆在面前的现实。”
他拿起一份文件,是省经贸委提交的关于选取部分困难国企作为改革试点的方案。“阵痛不可避免,但我们可以想办法让这痛楚减轻一些,缩短一些。致远,你记一下。”
我立刻拿出笔记本。
“第一,以省政府办公厅的名义,给市政府发一个督办函,要求他们立即成立纺织厂问题专项工作组,摸清家底,稳定职工情绪,优先想办法筹措资金,补发一部分基本生活费,绝不能让人饿肚子!告诉他们,稳定是第一位的前提!”
“第二,你以我的名义,给省劳动厅、省总工会打个电话,请他们介入,重点调研纺织厂等几家特困企业的职工安置和再就业培训问题,拿出一套可行的预案来。要未雨绸缪。”
“第三,”他沉吟了一下,“关于引入战略投资者的事,可以适度放开一些口子,吸引有实力的民营资本甚至外资参与国企改制。但是,”他语气骤然严厉起来,“一定要规范操作,严防国有资产流失!谁要敢在这个问题上打马虎眼,中饱私囊,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我飞快地记录着,心里明白,周省长这是在努力寻找一条平衡之路,既推进改革,又尽力兜住民生底线。
“致远,你准备一下,下午跟我去一趟纺织厂。”周省长最后说道。
我愣了一下:“省长,那边职工情绪还不稳定,您直接去……”
“怕什么?”周省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工人师傅们要见领导,反映问题,我现在就去见他们。光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改革的阵痛,我们这些制定政策的人,不能光让下面的人去承受,也得亲自去感受感受。”
下午,车队没有通知市里,直接开进了市纺织厂。厂区一片破败,机器沉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衰朽的气息。得到消息的厂领导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迎接,脸色煞白。
周省长没进会议室,直接让厂领导带着去了车间。空旷的车间里,只有少数几个工人在维护设备,看到省长进来,都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期盼、怀疑和焦虑。
周省长没有讲大道理,而是走到一台织布机前,用手摸了摸上面落满的灰尘,然后转身对围过来的工人们大声说:“老师傅们,工友们,我是周汝信。对不起,省政府的工作没做好,让大家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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