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归的路被一层薄霜覆盖,像谁在地上铺了层碎银,脚踩上去咯吱作响,惊得路边枯草丛里的寒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带霜的枝桠,抖落一片细碎的冰晶。尹喜的队伍走在最前面,踏雪马的蹄铁裹着冰碴,每一步都在结冻的土路上刻下清晰的印子,像是在为这漫漫长路盖印作证。他勒马回望,身后的队伍像一条在荒原上蠕动的长蛇——一千多士兵的铠甲上结着霜花,甲片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咳嗽声;数百个从洛阳逃出来的百姓跟在后面,大多是佝偻着背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手里捧着用蓝布或粗麻包着的亲人骨殖,包袱上还沾着王城的血渍,走得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像要耗尽全身力气。
天刚擦黑,墨色的夜幕就从邙山背后漫了过来,把远处的村落轮廓晕成一团模糊的灰影。哭声便从队伍末尾传了过来,起初是压抑的呜咽,像漏了风的风箱,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空旷的荒原上荡开。一个裹着破棉袄的妇人抱着个小小的骨灰坛,坛子是粗陶的,边缘磕掉了一块,她边走边用冻裂的手摩挲着坛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儿啊,娘带你回家……咱回不了洛阳了,那地方成了鬼窝……娘带你去函谷关,听人说那里能活命……你别怕,娘抱着你走……”她的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怀里的坛子却抱得死死的,像抱着最后一点念想。
尹喜抬头望向夜空,几颗疏星在天幕上眨着眼睛,唯独天顶那颗星亮得刺眼。它的光芒惨白,像一滴凝固的泪,周围还拖着一道淡淡的光带,那是哭星。《夏小正》里写“哭星明大,主丧亡遍野”,此刻它的光带垂落下来,像一条苍白的绸缎,洒在沿途的废墟上——那些被犬戎烧毁的村落,屋顶塌成了黑窟窿,断墙歪歪扭扭地立着,像一排排龇牙咧嘴的鬼;倒塌的房屋露出焦黑的梁木,在星光下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像无数沉默的墓碑,碑上刻满了未说出口的姓名。
“先生,前面有个破庙,要不歇歇脚?”王恒在马上欠身问道,他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边缘渗着暗红的血,那是在王城救一个孩童时被犬戎的刀砍伤的,此刻正被冻得发僵,每动一下都疼得龇牙。他指着前方的土坡,坡上隐约能看见半截残破的庙檐,檐角的风铃早就没了,只剩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钩在风里摇晃。
尹喜点头,催马往破庙走。庙门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两个石狮子蹲在门口,一只的头被砸掉了,另一只的前爪断了,满身都是枪眼。正殿的神像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的泥胎,泥胎上的彩绘被烟熏得发黑,却不知被哪个有心人用石块小心地垒了个简易神龛,神龛上摆着半块啃剩的麦饼,饼上还留着牙印,旁边放着个豁口的陶碗——想来是之前有逃难的人在此落脚,临走时特意留下的,盼着后来人能有口吃食。
百姓们陆续进了庙,找墙角或草堆坐下,哭声低了些,却仍像潮水般在殿内涌动。一个老汉掏出怀里的旱烟袋,想点火,却发现烟丝早就冻成了硬块;几个妇人围在一起,把冻得发紫的手凑到一起呵气,怀里的孩子缩成一团,小声地哼唧;那个抱骨灰坛的妇人靠在断墙上,把坛子贴在脸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在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尹喜靠在东墙的断壁上,墙缝里还留着些干草,被他蹭得簌簌往下掉。他从怀里掏出星图,羊皮纸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用朱砂标注的星轨在星光下清晰可见。图上“哭星守路,主遗民西迁”几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出发前总觉得这星象晦气,心里堵得慌,如今看来,竟是分毫不差地应了眼前的景象——哭星在前引路,遗民在后追随,这路,注定要浸着眼泪走。
“先生,水来了。”一个年轻士兵端着半罐水过来,他的战袍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冻得青紫的皮肤。他是洛阳人,爹娘和妹妹都死在了犬戎刀下,此刻眼里的红血丝还没退去,像布满了蛛网。“这是在庙后的井里打的,水有点浑,沉淀了会儿。”
尹喜接过水罐,罐口结着层薄冰,他用手捂了捂,才拧开盖子。刚要喝,就见庙门口的破帘子被风吹得掀起,一个老汉背着个瘫痪的老伴站在门口,老汉穿着件露出棉絮的单衣,冻得嘴唇发紫,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杖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他看见尹喜的队伍,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两盏快熄灭的油灯又燃了点火星,“扑通”一声跪在了结冰的地上,膝盖撞在石头上发出闷响。
“官爷!带我们走吧!”老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哀求,“洛阳不能待了,犬戎杀回来咋办?俺们村的人都被他们杀光了,就剩俺俩……求您了,带我们去函谷关吧,哪怕给您做牛做马都行啊!”他背上的老伴也挣扎着要下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流。
很快,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到庙外,都是从附近村落逃出来的,有的是听见动静寻来的,有的是一路打听着追过来的。他们大多空着两手,顶多揣着块干粮,有个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孩子冻得嘴唇发青,却没力气哭;一个瞎眼的老婆婆被小姑娘牵着,手里攥着块脏兮兮的布,说是她老伴的汗巾;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削尖的木棍,像握着武器似的,眼里满是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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