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一路向北行去,沿途贼盗横行,道路阻塞,行走艰难,随从之人或死或逃,几近散尽,唯余洪皓与崔纵二人抵达太原府。洪皓命人通报金国元帅粘罕,粘罕传令召见。二人入帐,长揖不拜,粘罕拍案怒喝:“汝二人当真不怕死乎?”洪皓昂首答道:“生死有命,何惧之有!”崔纵亦笑道:“死便死了,岂能屈膝偷生!”粘罕大怒,拔刀欲斩之,左右慌忙劝阻道:“大太子,未得皇上旨意,擅杀宋使,恐有不妥。”粘罕沉吟片刻,笑道:“既不能杀,亦不可轻饶,当流放远地,令其自生自灭!”遂命人押往云中,交予三太子讹里朵拘禁。讹里朵见二人被押至,故作和善,设宴劝降道:“二位何必执迷?若不肯降大金,刘豫乃大金所立,亦能归顺他处,富贵可期。”洪皓厉声斥道:“我等奉旨北上,未能迎还二圣,已是憾事,岂能再事仇寇?若留此必死,见刘豫亦死,宁赴鼎镬,不辱使命!”讹里朵见劝降不成,笑道:“既如此,便送你等去见刘豫,看他如何处置。”遂遣兵押送二人至济南府。刘豫闻报,故作威严,升堂相见,洪皓、崔纵昂然入内,直视刘豫骂道:“刘豫,你本宋臣,卖国求荣,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等头可断,膝不可屈,要杀便杀!”刘豫面皮涨红,支吾半晌,竟无言以对,左右伪官亦低头噤声。刘豫无奈,只得挥袖道:“遣人送还三太子处。”讹里朵见各处皆不肯收,只得奏请金太宗,将二人流放冷山。途经平阳驿时,洪皓挥笔作《满江红》一阕,词曰:
万里尤荒,尘土染,坚持旌节。凭仗着,忠肝义胆,枪唇剑舌。满体遍伤嵇绍箭,一腔盛积苌弘血。莫等馁了浩然心,存贞烈。戴天恨,终未雪。吴越怨,何时绝?奋笔锋戳破,燕然山缺。鼙鼓敲残塞上霜,雁声叫落关河月。待他时,回去觐天颜,重欢悦。
崔纵亦慷慨吟诗自遣:
漠漠穹庐绝塞行,胡笳声里旅况惊。
君臣异域同屯蹇,朋友他乡共死生。
一旦拔刀尤郑众,十年持节效苏卿。
冷山寂寞荒凉地,风景何如五国城?
二人既至冷山,金人故意不给饮食,北地寒风刺骨,霜雪交加,衣衫褴褛,皮裘破败。金人头目每日前来探视,见二人形容枯槁,便假意劝道:“你二人何苦执迷?若肯归顺,立赐锦衣玉食。”洪皓笑道:“我等出使之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正是死得其所。若大国不欲背负杀害使节之名,不妨将我等投之水中。”金人头目闻言大怒,拂袖而去。夜深人静时,洪皓对崔纵泣道:“奉君命而出,未能迎还二圣,纵使埋骨异乡,亦是臣子本分,只是家中老母无人奉养。”崔纵劝道:“为臣者当以公忘私,以国忘家。今日之事,岂是顾念私情之时?”自此二人愈发坚定,常以死节相勉。金人见威逼不成,便改用折磨之法。数月不给衣物粮食,盛夏时节仍令其穿着厚重皮裘,每日仅以酸臭酪浆充饥。二人饿极,只得拾取马粪煨熟,勉强吞咽。崔纵每食必先让与洪皓,道:“兄年长,当多食。”洪皓推辞不受,二人相让不已。崔纵因长期忧愤,又兼饥寒交迫,渐渐形销骨立,病入膏肓。洪皓日夜照料,亲自煎药喂食。崔纵卧于草铺,气息微弱道:“人生有死,如昼夜交替,自古皆然。为臣者能为国尽忠,死得其所。唯恨不能与兄共完使命。”洪皓含泪问道:“兄若有万一,可有遗教?”崔纵勉力道:“但望兄坚守节操,勿负初心。”洪皓又问:“兄之灵柩,是暂厝于此,还是设法南归?”崔纵泣道:“故乡路远,安得归葬。但求马革裹尸,浅埋异土,足矣。”言毕闭目。洪皓急呼:“崔兄还有何言?”崔纵突然睁目,厉声喝道:“忠义二字,切记切记!”言罢气绝。洪皓抚尸痛哭,依其遗言办理后事,取酪浆洒地祭奠,长吟一诗以吊:
沙漠间关契爱情,一朝痛念隔幽明。
君仇不与戴天地,交义自甘同死生。
吴水渺茫鸳侣拆,楚山迢递雁行轻。
尤荒持节全忠荩,竹帛流芳万古名。
金兵飞报讹里朵道:“崔纵已死于冷山。”讹里朵沉吟良久,对左右道:“虽是敌国使臣,倒也忠烈可敬。”遂命人送去衣衾棺木等丧葬之物,又恐洪皓随之自尽,难以向金主交代,便下令道:“且将洪皓移往平阳驿闲住,候大金皇帝圣旨发落。”洪皓得金人准许,乃为崔纵料理后事。时值北地寒冬,冻土坚硬如铁,洪皓亲自挥镐掘土,在冷山南麓掘得浅穴。葬毕,取木为碑,以刀刻“宋使崔公之墓”六字。事毕,随金兵押送,一路向平阳驿行去。途中风雪交加,洪皓回首望冷山,但见新坟孤立,不禁潸然泪下。此时宋廷因久无洪皓、崔纵消息,又欲遣使缓和金兵进攻,乃命朝议大夫杜时亮携国书北上,面见金太宗与粘罕、讹里朵、兀术等帅,那国书写得极尽谦卑,略云:“自古国家危亡之际,不过守与奔二策。今我朝守则无将,奔则无地,故望阁下垂怜赦宥。前者屡奉国书,愿削去帝号,使天地之间,唯尊大金。何必劳师远征,方为快意?”字字屈辱,句句哀恳。杜时亮完成使命南归时,恰在平阳驿遇洪皓。二人执手相看,洪皓先问中原消息,杜时亮黯然摇首,又问及崔纵,洪皓便将崔纵尽节之事细细道来。说到动情处,二人相对泣下,泪湿衣襟。洪皓紧握杜时亮双手道:“归见天子时,务必奏明:不得二圣音讯,臣誓不南归!”又低声道:“近日见粘罕、兀术等日夜督造战船云梯,文书频传,恐将大举南侵,务必早作防备。”杜时亮郑重点头道:“洪兄忠言,必当转达。”当夜,杜时亮辞别洪皓,趁夜色离开燕京。洪皓独立驿馆院中,望南天孤月,思故国山河,不觉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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