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天色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汉东省会京州市的高楼大厦,仿佛一块浸了水的厚重抹布,随时可能拧出冰冷的雨水。空气湿闷,带着初冬特有的、能渗入骨缝的寒意。这样的天气,与侯亮平此刻的心境,倒是匹配得严丝合缝。
他没有选择飞机,而是订了一张返回北京的高铁票。似乎潜意识里,他觉得这种贴着大地、穿行于城镇乡村之间的方式,更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汉东岁月,或者说,去舔舐那难以愈合的伤口。
行李简单得近乎寒酸。一个中等尺寸的行李箱,一个装着手提电脑和几本重要书籍的公文包,便是他在汉东几个月来的全部行囊。来的时候,他带着一腔热血和满满的斗志,走的时候,能带走的,却只有这区区几十公斤的实物,以及满心的愤懑、不甘和深不见底的困惑。
省委组织部和检察院办公厅各派了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前来“协助”离岗手续,并“送行”。程序公事公办,态度客气而疏离,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完成了组织交代的任务,又不至于显得过于热情而引人侧目,更避免了与这位“问题干部”有过深的牵扯。侯亮平平静地配合着所有流程,签字,交还办公室钥匙、车辆、证件……每完成一项,都感觉像是从自己身上剥离开一部分与这片土地的联系,同时也像是在确认自己失败的烙印,一个接一个,清晰而深刻。
反贪局那边,静悄悄的。没有预想中的集体送别,甚至没有几个同事露面。吕梁以需要主持一个重要会议为由,提前打来电话,语气带着官方式的遗憾和祝愿:“亮平局长,啊不,侯局……你看,真是不巧,有个紧急会议实在走不开。祝你一路顺风,回北京后大有作为!以后常联系!” 话语冠冕堂皇,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
侯亮平握着电话,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他理解。世态炎凉,人走茶凉,本是官场常态。更何况,他侯亮平是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被离开”的,聪明人自然会选择划清界限。那些曾经对他表示过钦佩、紧跟其脚步的年轻检察官,此刻想必也在吕梁的新气象下,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方向,生怕与他这个“前朝罪臣”再有丝毫瓜葛。这是一种生存智慧,无关对错,只关乎现实。
只有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招待所楼下。是陈岩石。
老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独自站在萧瑟的寒风中,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没有上前,只是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默默地望着正在将行李搬上检察院安排的面包车的侯亮平。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关切,有同情,有惋惜,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侯亮平看到了他,脚步顿了一下。他对这位老检察长的心情同样是复杂的。是陈岩石最初向他揭示了汉东冰山下的黑暗,给了他支持和鼓励;但同样,陈岩石那封基于激愤和部分被误导信息的“告状信”,无疑在客观上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之一。是该怨恨,还是该理解?侯亮平自己也说不清。
他最终只是朝着陈岩石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陈岩石也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用力地挥了挥。那手势,沉重而苍凉,像一个时代的注脚。
侯亮平转身上了车,没有回头。车子缓缓驶出省委招待所的大门,将那座象征汉东权力核心的大院,以及大院外那个孤独的老人,一并甩在了身后。
高铁站台的冷清
京州高铁站,人流如织,熙熙攘攘。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目的地,无人会留意到一个黯然离去的失败者。
送行的面包车在出发层停下,那两位工作人员帮忙取下行李,又与侯亮平握了握手,说了几句“保重”、“后会有期”的客套话,便迅速驾车离去,消失在车流中。整个过程,高效而冷漠,如同完成了一项必须的差事。
侯亮平独自一人,拉着行李箱,背着公文包,站在喧嚣的站台上,显得格格不入。巨大的穹顶下,广播里甜美的女声播报着车次信息,来自天南地北的旅客们喧哗着、告别着、重逢着,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而这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像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影子,与周围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票:京州——北京南。一张单程票,终点是他出发的地方,却再也回不到出发时的心境。
离开汉东,返回北京,返回最高检。这本该是一次载誉而归,一次阶段性的胜利凯旋。他本可以带着在汉东揪出贪官、肃清流毒的政绩,意气风发地回去,接受同事的祝贺,迎接新的挑战。可现实却是,他像一名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伤痕累累,带着一纸“另有任用”实则等同于发配冷藏的调令,灰头土脸地回去。他几乎可以想象,回到最高检后,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将如何面对老领导的询问?如何面对昔日战友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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