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办公室的灯光,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中,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寂然熄灭。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那间曾经象征着他雄心壮志、承载着无数期许的反贪局长办公室的。脚步虚浮,踩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已破碎的信念之上。走廊两侧,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像一排排沉默而冷漠的审判官,注视着他这个刚刚被剥夺了权力、打上“违纪”标签的失败者。
他没有回家。那个曾经是温暖港湾、有着钟小艾无微不至关怀的家,此刻只会变成一座放大他痛苦和耻辱的炼狱。他无法面对妻子那担忧、疑惑,或许还有失望的眼神,更无法解释这突如其来、近乎荒诞的崩塌。他像一个受伤的野兽,只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坐进那辆熟悉的公务车,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的地下车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漫无目的地握着方向盘,车辆汇入凌晨空旷无人的街道。城市在沉睡,路灯昏黄的光线被拉成长长的、流动的线条,掠过车窗,映照着他苍白而麻木的脸。没有目的地,他只是开着,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绕过中心广场,最终将车停在了一条远离市区、僻静无人的河边堤岸上。
他摇下车窗,寒冬凌晨凛冽的、带着河水湿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像一记记冰冷的耳光,抽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和混乱的头脑上。但这外部的冰冷,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灼热、憋闷和那种万念俱灰的麻木感。“暂停职务”这四个字,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轰鸣,碾压着他所有的理智和尊严。
愤怒吗?当然有。对高育良、祁同伟卑劣陷阱的愤怒,对郭自刚“背叛”的愤怒,甚至,对沙瑞金最终未能保住他的一丝隐秘的怨怼。委屈吗?铺天盖地。他满腔热血,一心办案,却落入如此圈套。不甘吗?锥心刺骨。宏图未展,壮志未酬,却以这样一种不光彩的方式黯然离场。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荒谬感。他一直以来所坚信的正义、所依仗的原则、所以为的智慧,在汉东这个巨大的泥潭里,似乎都成了可笑的自以为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的棋手,是那个能打破僵局的关键人物,直到此刻,从云端狠狠坠落,他才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成了一枚棋子,一枚被对手精准利用、甚至可能已被己方无奈权衡后准备舍弃的……弃子。
这种认知带来的虚无和绝望,远比单纯的愤怒和委屈更加致命。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窗外墨黑色的、缓缓流动的河水。河面倒映着对岸零星的灯火,破碎而迷离,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和前途。第一次,他感到汉东的夜,原来可以这么漫长,这么冷,这么令人窒息。
然而,侯亮平个人的痛苦、沉寂与挣扎,仅仅是这场骤然降临的政治风暴中心,那短暂而虚假的平静。以他被省委正式宣布暂停职务为标志性的起点,一股强大的、蓄势已久的能量冲击波,正以汉东省委和省检察院为核心震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向着汉东省官场的每一个层级、每一个角落猛烈扩散,其影响之深、范围之广,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最先被这股冲击波撼动的,自然是与反贪局工作血脉相连的省检察院内部。尽管时间仍在凌晨,但吕梁被沙瑞金和田国富亲自召见、并被紧急指定临时主持反贪局全面工作的消息,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闪电,瞬间击穿了夜晚的宁静,在检察院内部各个隐秘而高效的信息网络中被疯狂传递。
侦查一处副处长家的床头柜上,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侯倒,吕上。速稳阵脚。”
公诉部某科室的微信小群里,一条匿名的语音消息被反复播放,声音压得极低:“……听说是在审讯室出的事,威胁人家儿子,被老郭抓了现行,直接捅到天上去了……”
后勤服务中心的值班室内,老资格的主任放下电话,对同样熬夜的副主任摇摇头,叹了口气:“变天了……谁能想到侯局这么猛的人,说停就停了……以后啊,得多去吕局那儿汇报工作了。”
技术处的年轻骨干在内部通讯软件上收到处长发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符号,后面跟着一句:“明天一早,把所有涉及山水集团案件的电子数据访问权限重新审核一遍,列出清单,等我指示。”
惊讶、疑惑、难以置信、幸灾乐祸、兔死狐悲的寒意……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检察院大楼的各个角落,通过电话线、网络和压低的嗓音迅速弥漫、发酵。无数人在这个凌晨被惊醒,或主动或被动地接收着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然后陷入漫长的失眠。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汉东政法系统的天,恐怕真的要变了。侯亮平这位背景深厚、来势汹汹的“空降兵”的骤然倒台,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失败,它清晰地宣告了,在以高育良、祁同伟为代表的、盘根错节的汉东本土实力派面前,任何外来的挑战者都将面临怎样残酷的压制。这是一次毫不留情的斩首行动,一次极具威慑力的亮相。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是更加激烈的站队、清洗和权力再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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