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楼顶层,省委书记办公室的灯光,在这个夜晚显得格外孤寂和清冷。沙瑞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京州市的万家灯火。城市的繁华与宁静,与他此刻内心的波澜汹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刚刚听完了田国富的汇报,看完了那份关于林志为的匿名材料。
田国富已经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下沙瑞金一人,以及那份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文件袋,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烫得他视线都无法完全移开。
沙瑞金没有开主灯,只亮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和墙角的几盏射灯,光影在他坚毅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更添了几分凝重和深沉。他背着手,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
“林志为……”沙瑞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涌起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其中夹杂着失望、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被精准刺中的剧痛。
林志为是他亲手从外省选拔、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他看中的是林志为那股敢闯敢试、锐意改革的冲劲,那种不墨守成规、敢于打破僵化局面的魄力。在沙瑞金的蓝图中,林志为这样的干部,正是汉东这潭沉寂之水所需要的“鲶鱼”,是用来冲击旧有利益格局、打破官场沉疴的先锋。他将“高新产业园”这个重要的改革试点项目交给林志为,就是希望他能闯出一条新路,树立一个榜样。
然而,这份材料,却将林志为的“敢闯敢试”定性为了“违规操作”,将“打破常规”解读成了“破坏规则”。材料列举的事实清晰,证据链完整,沙瑞金用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判断,这些指控,大概率是成立的。林志为确实为了追求效率,在程序上走了捷径,犯了错误,留下了把柄。
沙瑞金并不完全意外。在启用林志为之初,他并非没有考虑到这种风险。改革本身就是闯雷区,尤其是在汉东这样盘根错节的地方,想要快速打开局面,有时难免会触及甚至突破一些旧的条条框框。他曾经提醒过林志为,要注意方式方法,要讲究策略,要在突破创新的同时,尽可能守住程序的底线。但他也明白,在巨大的阻力和紧迫的时间面前,要求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锋官每一步都完全循规蹈矩,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一定的宽容度内,保护这种改革的锐气,等局面打开之后,再慢慢规范、弥补程序上的瑕疵。这是一种政治上的权衡和担当。
可是,现在,对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这份材料出现得时机太毒辣了!正是在他因为经济数据下滑和企业家抱怨而承受压力,不得不暂缓一些激进改革措施,强调“稳定”的微妙时刻。这份材料,等于是把他推到了一个绝对无法回避的道德和规则制高点上进行拷问:
你沙瑞金口口声声说的“规矩意识”、“法治精神”还要不要?你大力倡导的“营造公平透明营商环境”是不是一句空话?如果你包庇林志为,那么你所有的反腐宣言、改革口号,都将瞬间崩塌,你会被贴上“选择性执法”、“用人唯亲”的标签,威信扫地。侯亮平那边会如何看?那些支持改革但持观望态度的人会如何想?
更重要的是,送材料的人,极其狡猾地将问题严格限定在“违规操作”层面,丝毫不涉及个人经济问题。这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外科手术,精准地切断了沙瑞金所有可能的退路。如果林志为涉及贪腐,沙瑞金还可以大义灭亲,甚至以此彰显反腐决心。但现在,问题变成了“为了改革能否违规?”这个看似有讨论空间,实则在当前敏感环境下无比尖锐的问题。
沙瑞金几乎能清晰地看到幕后操盘手——很可能是祁同伟,甚至可能有高育良的影子——那冷静而嘲讽的目光。他们这是在逼他自断臂膀,逼他亲手否定自己大力倡导的改革路径,逼他吞下这枚裹着规则糖衣的毒丸。
“断腕……”沙瑞金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现在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不断,则全身感染,权威尽失;断,则痛彻心扉,前功可能尽弃。
他在办公室里踱步,思绪万千。他想到了初到汉东时的雄心壮志,要“刮骨疗毒”,还汉东一个朗朗乾坤。他想到了陈岩石等老同志期盼的眼神。他想到了侯亮平虽然方式激进但一往无前的调查。他也想到了企业家座谈会上那些看似抱怨实则施压的言论,想到了高育良在谈及“主要矛盾”时那深不可测的表情。
权衡,无尽的权衡。政治,很多时候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残酷艺术。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沙瑞金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尽管这份坚定背后是难以言说的沉重。他走到了办公桌前,拿起了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他的动作缓慢而有力,仿佛每一个按键都重若千钧。
“国富同志,”沙瑞金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到了早已在家中等候指示的田国富那里,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材料我仔细看过了。反映的问题,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尽管林志为同志过去有成绩,但功是功,过是过,不能以功抵过,更不能因为是我沙瑞金用的干部,就搞特殊化,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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