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领导专家,我是基层街道的,姓李。”他开口就是一股浓浓的无奈,“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这话一点不假。我们现在的工作,真是压力山大。”
他开始倒苦水:“各种各样的考核指标,脱贫攻坚、环境保护、安全生产、信访维稳、招商引资……每项工作都重要,都实行‘一票否决’。每天一睁眼,就是报表、汇报、检查、迎检。很多政策从上面下来,出发点是好的,但到了基层,有时候条件不具备,就只能硬着头皮上,或者搞点形式主义应付过去。”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前段时间搞文明城市创建,要求沿街店铺招牌统一规格、统一颜色。这本来是好事,但有些老街,店铺情况复杂,一刀切下来,群众意见很大,我们磨破了嘴皮子去做工作,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投诉,上面还批评我们工作方法简单。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另一位乡镇副书记补充道:“还有就是问责压力。现在强调问责是好事,能督促干部履职。但有时候,有点‘泛化问责’的倾向。出了任何问题,不管是不是不可抗力,先追责再说。搞得我们基层干部做事缩手缩脚,不敢创新,不敢担当,生怕‘枪打出头鸟’,多干多错,少干少错,不干不错的思想有点抬头。我们需要的是更科学的考核和更清晰的容错机制,让我们能放开手脚干事创业。”
这些基层干部的苦水,同样引起了专家们的深思。张炜副教授忍不住问:“李主任,您觉得造成这种压力巨大的根源是什么?是政策本身的问题,还是政策执行过程中的层层加码?”
李主任苦笑一下:“都有吧。上面希望尽快出政绩,压力传导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就只能硬扛。有时候明知有些做法不符合实际,但为了完成指标,也只能……唉。” 他再次欲言又止,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
侯亮平听着这些发言,后背开始冒冷汗。他完全明白了祁同伟的伎俩。这些企业家和基层干部所说的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存在的,甚至是当前中国基层治理中普遍面临的真实困境。祁同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编造谎言,他只是精心挑选了特定人群,引导他们只诉说“改革、反腐、加强监管”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而绝口不提这些措施的必要性和长远意义。他将沙瑞金主政汉东后带来的“新风”与“阵痛”巧妙地捆绑在一起,暗示乃至明示这些“阵痛”是由于省委主要领导的“激进”政策导致的。
整个座谈会的气氛,不知不觉中被引向了一个方向:汉东需要的是稳定,是循序渐进,是体谅基层和市场的实际困难,而不是“折腾”。这无疑与专家团来之前所设想的,支持侯亮平打破阻力、深入推进反腐的预期大相径庭。
陈岩石教授期间插了几次话,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的层面,比如询问企业家在经营中是否遇到不公平竞争或权力干预,询问基层干部在拆迁补偿、项目审批等敏感环节是否感受到压力。但都被发言者巧妙地避开,或者用“大环境如此”、“按规定办事”等套话敷衍过去。那位政法委的副秘书长也会适时地插话,将话题拉回到“共克时艰”、“理解支持省委省政府工作”的基调上。
座谈会持续了三个小时。结束时,专家们的表情各异。吴明霞教授眉头紧锁,显然在思考这些经济层面的反馈。张炜等年轻学者脸上则带着困惑,现实的情况似乎比书本上的理论复杂和矛盾得多。陈岩石教授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但侯亮平与他目光交汇时,能感受到老人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和凝重。
侯亮平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他感觉自己精心请来的“援军”,还没真正投入战斗,就被对方用一场“诉苦大会”巧妙地动摇了军心,甚至可能被带偏了研究方向。祁同伟这一手“阳谋”,利用真实的困境来包装自私的目的,简直毒辣至极!
散会后,程度快步走到会场外,打了个电话,低声汇报:“厅长,座谈会结束了,效果很好。专家们看样子是听进去了,尤其是那几个年轻的。侯亮平的脸,都快黑成锅底了。”
电话那头,祁同伟轻笑一声:“很好。让他们慢慢消化吧。现实,是最好的老师。接下来,再给他们安排点‘实地考察’,让他们亲眼看看,‘稳定’和发展,对汉东有多重要。”
侯亮平送专家团回房间休息。在电梯里,陈岩石教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亮平,沉住气。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们今天听到的,只是一面之词。”
侯亮平感激地点点头,但内心的无力感并未减轻。他知道,第一回合的舆论交锋,自己已经处于下风。祁同伟精心布置的这场“坦诚交流”,像一层无形的迷雾,正试图笼罩住专家团的视线,也笼罩住汉东真相的天空。而他,必须尽快找到破开这迷雾的方法。否则,钟小艾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外力,非但无法成为助力,反而可能变成压垮他的又一根稻草。形势,愈发严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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