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永昌公主对齐家之事没有再提,更未透露半分与皇帝的谈话,却破天荒地提起了林楠的父亲——她的驸马,林怀璋。
“你父亲,字温其,取自‘念言君子,温其如玉’。”她望着窗外,语气淡漠得像在说一个陌路人,唯有指间死死绞紧的绢帕,暴露了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
“他当真是担得起这个名字的,光风霁月,真正的君子。可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君子,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林楠呼吸一滞。
关于那位早逝的父亲,永昌公主从未对原主提及分毫。
这一刻,林楠骤然明了——他能骗过了九五之尊,却瞒不过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
永昌公主缓缓转头,目光沉沉地压过来,一字一顿:
“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八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心口,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噩耗传回京城那日,永昌公主正修剪着一盆兰草。
手猛地一颤,金剪刀直直坠落——锋利的刃口削断了兰草,也划开了她的指尖。
十指连心。
那一瞬的锐痛,在此后无数个深夜里,反复撕扯,从未停歇。
***
那时东宫地位岌岌可危。
先帝偏爱幼子,底下几位皇子个个如豺狼虎豹,盯着储君之位,眼冒绿光。
江南盐税案,就是个滚烫的火炭。
办好了,得罪整个江南官场,结仇无数;办砸了,便是现成的把柄,亲手将刀递给对手。
所有皇子心照不宣,将这烫手山芋推给了东宫一系。
而东宫,也确实需要这份功劳来稳固地位。
可,派谁去?
是她的驸马,林怀璋,主动站了出来。
夜里,她默默为他整理行装,眼泪不听话地往下掉。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殿下莫要忧心。为君分忧,是臣子的本分。”
他唤她“殿下”,自称“臣子”,因为他心知肚明——此行,怕是永别。
可他实在良善温柔,直到此刻,他都不曾怪她,哄她说:“为了孩子,我定会平安归来。”
他终究是食言了。
官船在运河上被蓄意凿沉,他与他所带的护卫,陷入了早已埋伏好的“水匪”的重重包围。
杀人,放火。
那些人不仅要他的命,还要将所有的证据焚烧殆尽,抹去一切痕迹。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竟提前将最得力的暗卫遣走,拼死带回了一本本浸透江南百姓血泪的账簿。
“傻子……”永昌公主的声音哽咽,泪水终是滚落,“天大的功劳,难道比他的命还重要吗?”
太子借此机会勃然大怒,以“谋害钦差”之名,大肆清洗江南官场,将那几位王爷的羽翼剪除大半。
东宫之位,自此稳固。
而她那位温润如玉、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驸马,则成了这场残酷权力角逐中,最壮烈、也最沉默的祭品。
林楠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情绪,声音平静无波:“母亲今日同儿子说这些旧事,是想告诉儿子什么?”
窗边的永昌公主身形几不可查地一顿,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攀上她的眉宇。
她抬手,指尖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语气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
“没什么。只是看你今日大婚,想着你父亲终究是看不到了,一时心有所感,想起了些往事罢了。”
有些真相,血淋淋的,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手把手去教。
能领悟多少,全看个人的悟性。
林楠静默片刻,低声应道:“儿子明白了。母亲也请早些安歇。”
他转身欲走,华贵的衣摆在地面拂过细微的声响。就在指尖即将触到冰凉门扉的刹那,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一个盘旋在心底、说不清是试探还是求证的问题,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母亲,”他声音低沉,似乎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您……后悔了吗?”
后悔什么?
是后悔明知前路九死一生,却没有拼尽全力阻拦他?
还是后悔让他成了这权谋棋局中的弃子?
永昌公主的身影骤然僵住,按在额角的手指猛地蜷缩,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
她没有回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中只剩下烛火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沉默。
等了许久,久到窗棂外倾泻的月光都仿佛挪移了寸许,他身后,依旧是一片死寂。
没有辩解,没有承认。
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林楠得到了答案。
一个无需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的答案。
她有愧。
但,无悔。
林楠躺在锦被之中,窗外月色如水,永昌公主那些话语,一句句在他脑海里反复滑过。
“温其如玉……光风霁月……真正的君子……”
每一个词都完美得无可挑剔,每一个形容都高尚得不染尘埃。
可偏偏,他林楠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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