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秋风,比往年来得更爽利些。暑气那粘稠的尾巴被几场透雨干脆利落地斩断,空气变得清冽干爽,吸一口,带着枯草和泥土被阳光晒透的干净味道。西里村小学那排低矮的土坯房,房顶上枯黄的茅草在风里簌簌抖动,几扇缺了玻璃的窗户,用旧报纸糊着,被风吹得鼓胀又瘪下,发出“噗噗”的轻响。
这天清晨,吴家的小院比往日更早地醒了过来。吴小梅站在堂屋中央,身上穿着母亲李秀云用旧衣服改出来的、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碎花小褂,两条细细的小辫子被红头绳扎得紧紧的,贴在耳后。她背着一个崭新的、用碎布头拼成的花布书包,书包带子有点长,几乎要垂到她的膝盖弯。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两只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紧张、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生生。
“哥……”她小声唤着,声音像刚出壳的小鸡仔。
“嗯,别怕。”吴普同应了一声,麻利地系好自己那个洗得发灰、边角磨破露出线头的旧书包带。他已经是个“老资格”的三年级学生了,虽然个子没长高多少,但眉眼间那份属于“老生”的从容,是装不出来的。他走到妹妹面前,伸手正了正她歪掉的小辫子,又拍了拍她的小书包:“跟着我就行。”
李秀云把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塞进兄妹俩的书包侧袋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吴小梅的衣襟和裤脚,嘱咐道:“听老师话,别乱跑。放学早点回来。”语气里是惯常的唠叨,也有一丝对女儿第一次踏入“外面世界”的隐隐担忧。
吴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看了一眼整装待发的小女儿,没说什么,只是那常年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沉默的常态。今年西瓜的收成,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垫在了这个家摇摇晃晃的根基下,让那份沉默里少了几分焦灼,多了几分疲惫后的踏实。
兄妹俩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吴小梅像只初次离巢的小鸟,紧紧跟在哥哥身后,小小的步子迈得又急又碎,花布书包在瘦小的脊背上一下下拍打着。吴普同则挺直了腰板,努力做出老练的样子,但时不时也会偷偷回头看一眼妹妹,确保她没有掉队。清晨的村道上,三三两两都是背着书包往学校走的孩子。有认识吴普同的高年级孩子,远远地喊:“小普同!带妹妹上学啦?”
“嗯!”吴普同大声应着,带着点自豪,脚步也轻快了些。
学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比往日更热闹些。除了像吴普同这样的“老油条”,更多的是像吴小梅一样的新面孔,被家长或兄姐领着,一个个小脸上带着同样的紧张和茫然。王小军也来了,身边跟着他刚上一年级的弟弟王小兵。王小军看见吴普同,立刻跑过来,笑嘻嘻地拍了拍吴小梅的小书包:“小梅也上学啦?别怕,跟你哥混,没人敢欺负你!”他俨然一副大哥派头。
吴小梅往哥哥身后缩了缩,怯生生地点点头。
“走吧,进教室。”吴普同拉起妹妹的手。那只小手冰凉,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一年级的教室,还是吴普同当年坐过的那间。低矮、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旧纸张和木头桌椅特有的混合气味。只是讲台后面站着的,不再是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孙老师,而是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女老师。
新老师姓张,叫张秋萍。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发梢微微向内卷曲,显得很精神。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浅灰色格呢外套,里面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她的脸圆圆的,眼睛不大却很亮,嘴角天然带着一点向上的弧度,不像孙老师那样不怒自威,整个人透着一股温和利落的气息。
“同学们,安静,找位置坐下。”张老师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悦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微笑着看着下面几十张或懵懂或好奇的小脸。
吴普同熟门熟路地拉着吴小梅,在靠窗的一排找到了两个空位。课桌还是当年那个粗糙的旧课桌,冰冷坚硬。吴普同帮妹妹把凳子摆好,低声说:“坐这儿。”他自己则坐在妹妹旁边靠过道的位置。王小军和他弟弟坐在他们斜后方。
吴小梅小心翼翼地坐下,把那个花布书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上的张老师,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
张老师没有立刻讲课本,而是像聊天一样,温和地问大家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喜欢玩什么。她走下讲台,在课桌间的过道里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弯腰跟某个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孩子说几句悄悄话,或者摸摸某个小男生的刺猬头,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
当走到吴小梅旁边时,张老师停住了脚步,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叫吴小梅,对不对?名字真好听,像冬天开的小梅花。”
吴小梅的脸“唰”地红了,紧紧抿着嘴,不敢抬头,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怀里抱着的书包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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