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清晨,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降临在西里村。家家户户门楣上崭新的红对联依旧鲜艳,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肉香和柏树清香,却如同被一阵无形的冷风吹散,只留下淡淡的余烬气息。年,是真的过完了。
吴普同从炕上爬起来,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预示着又一个寒冷的日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枕边——那里空空如也。除夕夜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两毛压岁钱,早已在元宵节前换成了几块硬糖,和弟弟妹妹分着吃光了。口袋里只剩下几颗玩“呲花”剩下的黑火药粒,提醒着他节日里最后的狂欢。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热闹的集市、油亮的香肠、崭新的绿“军装”、震天的鞭炮、戏楼前光影交织的英雄梦、柏灵火跳跃的温暖……所有这些色彩斑斓、充满声响和气味的记忆碎片,在年节落幕后的清冷清晨里,迅速褪色、凝固,变成了一种遥远而不真实的背景。生活像一张骤然收紧的网,重新将他拉回了灰扑扑的现实轨道——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喝着照得见人影的红薯稀饭,看着父母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愁云。
他恋恋不舍地扒着糊了新纸的窗棂,望着外面萧索的院子。滑溜溜的雪地早已被踩踏得泥泞不堪,角落里堆着昨晚柏灵火燃尽的灰堆,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得冰冷而寂寥。他掰着手指头,默默计算着距离下一个春节还有多少天,三百多个日夜的漫长,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隧道。
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寒风像裹着冰碴的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灶房里,李秀云正在准备晚饭。锅里翻滚的是照例的红薯块和小米粥,案板上放着几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空气里没有油香,只有红薯的土腥味和灶膛里豆秸燃烧发出的微弱的噼啪声。
堂屋里,吴建军坐在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油灯光(为了省电,电灯很少开),手里捏着一小叠皱巴巴的纸片和几个空瘪的信封。那是年前年后陆续收到的账单和催款单。他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疲惫像刻上去的纹路,更深了。他一遍遍翻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纸角,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秀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堂屋,放到吴建军旁边的小桌上。她瞥了一眼丈夫手里的东西,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没说话,转身又去灶房端咸菜。
“秀云,”吴建军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你过来看看这个。”
李秀云脚步顿了一下,端着咸菜碗走回来。
吴建军把手里几张纸递给她:“这是信用社刚托人捎来的……利息单子。还有年前欠老张家买小猪崽的钱,人家虽没催,可这账挂着,心里不踏实……”他顿了顿,手指重重地点在另一张纸上,“最要命的是娘当年看病借的那笔‘大头’(指本金),利滚利……年前卖猪的钱,加上秋后卖棉花的钱,我都填进去了,可……只够还上这一期的利息和零头,离本金还差得远!”
李秀云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放下碗,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纸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她认得自己的名字,认得那些阿拉伯数字组合起来的庞大金额。年前,当吴建军把卖猪和卖棉花的钱拿去还账时,她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能多还掉一点。没想到,辛苦一年,风里雨里,喂猪、拾棉花,省吃俭用,到头来,那些沾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票子,像扔进了无底洞,连个像样的响声都没听到,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仅仅……仅仅是支付了利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年前赶集时咬牙给孩子们扯布做新衣的心疼;想起除夕夜那顿尽力丰盛却暗藏心酸的团圆饭;想起元宵节只能包萝卜丝馅饺子的窘迫;想起儿子看着别人放烟花时那渴望的眼神……所有的委屈、辛酸、看不到头的压力,在这一刻,被丈夫手中这几张轻飘飘的纸彻底点燃了!
“填进去了?全填进去了?!”李秀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和颤抖,她扬了扬手里的账单,“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猪!起早贪黑摘的棉花!就换了这几张纸?!就为了填那个填不满的窟窿?!建军!我们这几年是咋过的?你心里没数吗?!吃不敢吃,穿不敢穿,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吴普同和小梅惊恐的心上。两个孩子本来在炕角玩着几颗磨得发亮的羊拐骨(“抓子儿”),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僵住了,大气不敢出。
吴建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额上青筋跳动:“那你说咋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能有啥办法?!信用社的王会计说了,再不按时付利息,他们就要……就要按规矩来了!娘留下的账,我们当小的能不认吗?你想让全村戳脊梁骨吗?”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带着被逼到墙角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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