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纸人张”铺子里,总飘着股糯米浆混着朱砂的怪味。我租的房子就在铺子楼上,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楼下传来“沙沙”的剪纸声,像有人用指甲刮着黄纸,一直到后半夜才停。
纸人张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背有点驼,手上总沾着红颜料,见人从不说话,只低着头扎他的纸人。他扎的纸人跟别家不一样——别家的纸人都是歪脸粗眉,透着股喜庆的假,他扎的纸人却像活人拓下来的,眼睫毛细得能数清,嘴唇涂着胭脂,连指尖的月牙都剪得分明。有次我路过铺子,看见橱窗里摆着个穿红袄的纸新娘,垂着的手竟攥着块绣花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跟我外婆压箱底的那块一模一样。
“别盯着看。”对门卖糖人的老李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老张的纸人邪性,上个月王婶请他扎了个纸儿子,下葬那天纸人突然笑了,嘴角裂到耳根,吓得王婶当场晕过去,第二天就中风了。”
我当时只当是迷信,直到那天夜里。
那天我加班到凌晨,刚上楼就听见楼下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用脚踢门板。我趴在楼梯口往下看,铺子的卷闸门没拉到底,留着道缝,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还有剪纸的“沙沙”声——这时候老张早该睡了。
好奇心勾着我往下走,刚到铺子门口,就看见老张正坐在柜台后扎纸人。烛光晃着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扭曲的黑团。他手里拿着个纸人,穿件蓝布衫,眉眼竟跟巷口修鞋的老周一模一样。更怪的是,那纸人的手正慢慢动,手指一节节弯曲,像是在抓什么。
“老张?”我喊了一声,他没回头,还在低头剪纸。我推开门进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明明是夏天,铺子里却冷得像冰窖。柜台后的架子上摆满了纸人,有穿西装的,有戴棉帽的,一个个都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活人在看。
“别动。”老张突然开口,声音又哑又涩,像生锈的锯子,“那是给老周的,明天他七十大寿,要走了。”
我吓得后退一步,碰倒了旁边的纸马。纸马摔在地上,“哗啦”一声散了架,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不是竹骨,是几缕黑头发,缠在黄纸里,像女人梳头时掉的那些。
“造孽啊……”老张蹲下去捡纸马,我看见他的手腕上有道疤,像被什么东西抓过,结着紫黑色的痂。他捡起头发,塞进怀里,又低头扎他的纸人,嘴里念念有词:“快了,快凑齐了……”
我没敢多问,转身就往楼上跑,刚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像是纸人的关节在响。回头一看,柜台后的纸人都转了方向,原本对着墙的脸,现在全对着我,穿蓝布衫的纸人嘴角慢慢翘起来,露出两排细白的牙——跟老周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见巷子里吵吵嚷嚷的。跑下去一看,老周家围满了人,老李说老周凌晨没了,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跟睡着一样。我心里一寒,想起昨晚老张的话,还有那个纸人,赶紧往铺子跑。
铺子的卷闸门拉得严严实实,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我绕到铺子后面,看见后窗开着,爬进去一看,铺子里空荡荡的,架子上的纸人全没了,地上只留着一滩红颜料,像血一样,顺着门缝流到街上。
“找啥呢?”老李突然从门口探进头,手里拿着个纸人,正是昨晚那个穿蓝布衫的,“刚在巷口捡的,你看这纸人,跟老周多像,连扣子都一样。”
我盯着纸人,突然发现它的眼睛动了——黑眼珠慢慢转,看向老李的脖子。老李还在笑,没注意到纸人的手正慢慢抬起来,指尖快碰到他的喉咙。
“别碰!”我冲过去把纸人打在地上,纸人摔在红颜料里,瞬间化了,只剩下几缕黑头发,缠在老李的鞋上。老李吓得脸都白了,盯着头发半天说不出话:“这……这不是老张他媳妇的头发吗?十年前老张他媳妇走了,就埋在城郊的乱葬岗,当时我还去帮忙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张手腕上的疤,还有他说的“凑齐了”。突然,巷口传来消防车的声音,有人喊“城郊着火了”,我和老李赶紧跑过去,跟着人群往城郊跑。
乱葬岗那边已经烧起来了,火光里,我看见老张跪在坟前,怀里抱着个纸人——那纸人穿件红袄,眉眼跟老张一模一样,手里攥着块绣花帕子,正是我之前在铺子里看见的那块。老张看见我们,突然笑了,把纸人往火里一扔,自己也跳了进去。
“媳妇,我来陪你了……”他的声音混在火里,越来越小,“我扎了十年纸人,终于把你扎出来了,这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火越烧越旺,我看见火里的纸人慢慢站起来,穿着红袄,垂着手,像个活人。老张的身体在火里慢慢化了,最后跟纸人融在一起,变成一团黑灰,被风吹散。
后来,“纸人张”的铺子被拆了,改成了快递站。可我每次路过那里,总觉得有股糯米浆混着朱砂的怪味,夜里还能听见“沙沙”的剪纸声,像有人在扎纸人。
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凌晨,刚上楼就看见门口放着个纸人——穿件蓝布衫,眉眼跟老周一模一样,手里攥着几缕黑头发。我吓得赶紧把纸人扔了,第二天一早,就听见快递站的小王说,昨晚他在店里值班,看见个穿红袄的女人,站在柜台后扎纸人,手里拿着块绣花帕子,见他进来,突然笑了,嘴角裂到耳根。
我再也不敢加班到凌晨,每天早早回家,把门窗锁得严严实实。可我知道,只要到了夜里,铺子里的剪纸声还会响,老张还在扎他的纸人,扎完一个,就会有人跟着走,就像老周,就像他自己。
前几天,我路过巷口,看见个小孩手里拿着个纸人,穿件红袄,眉眼跟老张的媳妇一模一样。小孩说,是在快递站门口捡的,纸人手里还攥着块绣花帕子,帕角绣着并蒂莲。我赶紧把小孩手里的纸人抢过来,扔进垃圾桶,可转身的瞬间,就听见垃圾桶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剪纸,还有个女人的声音,轻轻说:“还差一个……”
我猛地回头,垃圾桶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在吹,像剪纸的声音,缠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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