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建康,秦淮河畔的垂柳已是一片翠绿,暖风中飘散着杨花,落在乌篷船头,落在青石巷陌,也落在乌衣巷口那辆缓缓驶来的牛车上。
车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柄紫竹杖,随后王羲之从容下车。他虽已致仕,只一袭月白长衫,外罩鹤氅,虽已年过四旬,眉宇间依旧可见当年的风流动人。
“逸少来了。”谢安早在府门前相迎,见他这身打扮,不由莞尔,“今日倒像是要去兰亭续饮。”
王羲之拄杖上前,与谢安并肩往府内走去,闻言朗声笑道:“安石莫笑。建康城内人心惶惶,我倒觉得,越是这般时候,越该有几分兰亭时的从容。”
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临水的亭阁。早有仆役备好茶具,炭火正红,茶香袅袅。
“听说桓元子临行前,在太极殿好大的威风?”王羲之拂袖落座,目光扫过谢安。
谢安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桓公若不如此,如何镇得住满朝文武?”
王羲之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盏壁:“话虽如此,可我听说昨日朝会后,会稽王府连夜召集幕僚,足足议到三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有人提议,该让会稽王出面,总揽朝政。”
谢安举盏轻啜,雾气朦胧了他的眉眼:“会稽王若真有此心,倒也是社稷之福。只是……”他放下茶盏,目光清明,“如今最要紧的,不在朝堂,而在江北。”
这话一出,亭阁内静了片刻。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更衬得此间寂静。
王羲之轻叹一声:“安石可知,昨日我路过朱雀航,见不少北来的商船都在加紧卸货,说是要空船南下。连这些行商都嗅到风声了。”
“商贾之流,最是敏锐。”谢安淡淡道,“不过他们只知西线战事,却不知真正的危机,或许不在洛阳。”
王羲之神色一凛:“你是说……”
“慕容垂。”谢安吐出这三个字,亭阁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此人用兵,最善出其不意。桓公既已西去,江北空虚,正是他最好的机会。”
正说着,仆役引着一位僧人缓步而来。来人一袭灰色僧袍,手持九环锡杖,正是隐居东山的高僧支遁。
“支公来了。”谢安与王羲之皆起身相迎。
支遁合十为礼,目光在二人面上一转,含笑道:“远远就听见二位在谈兵事。贫僧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俗务,只是近日寺中香客,十有八九都在议论西线战事,倒让贫僧想起一桩旧事。”
三人在亭中重新落座。支遁缓缓道:“昔年贫僧云游北地,曾偶遇一位鲜卑老者。他说,慕容部最厉害的,不是铁骑,而是耐心。他们会像猎豹一样,静静等待,直到猎物露出破绽。”
王羲之若有所思:“支公的意思是……”
“西线十万大军,或许是诱饵。”支遁的目光投向北方,“真正的杀招,恐怕还在后头。”
谢安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盏,盏中茶汤微漾:“支公慧眼。只是如今满朝文武,都盯着洛阳,谁会在意一支‘消失’的偏师?”
“不是不在意,是不敢在意。”王羲之突然道,“安石可知道,今早我出门前,舍弟特地来嘱咐,让我这些日子少谈兵事。”
亭阁内又是一阵沉默。春风穿过竹帘,带来远处孩童嬉戏的笑语,更显得此间的凝重。
良久,谢安起身走到栏边,望着池中游鱼:“逸少可还记得,永和九年那场雅集?”
王羲之微微一怔,随即会意:“自然记得。当时你我在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何等快意。”
“那时所作《兰亭集序》,开篇便说‘永和九年,岁在癸丑’。”谢安转身,目光清亮,“如今又到暮春,却不知江北百姓,可还有曲水流觞的雅兴?”
王羲之拄杖起身,与谢安并肩而立:“安石是担心……”
“我担心的是,”谢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慕容垂真的南下,首当其冲的,就是东海郡。”
支遁也走到栏边,锡杖轻点地面:“陆昶那个年轻人,贫僧虽未见过,但听说是谢侍中的当年故交之子?”
谢安颔首:“幼度在信中常提及,陆昶非常人也。只是……”他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再非凡的人物,以区区一郡之力,又如何抵挡数万虎狼之师?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王羲之忽然道:“我明日便去信给郗景兴,他在徐州多年,当知轻重。”
“但愿还来得及。”谢安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轻轻叹了口气。
当夜,王羲之回到府中,果然修书一封,命心腹连夜送往徐州。而谢安则独坐书房,对着江北地图沉思良久,最后在东海郡的位置,轻轻点了一点。
与此同时,一支轻骑正趁着夜色,悄然渡过泗水。为首的青年将领勒马回望,月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正是慕容垂。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前,务必抵达武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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