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金箔,悄然涂抹在郯城略显斑驳的城堞与鳞次栉比的屋顶上。薄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潮润与草木苏醒时的清甜。
太守府书房内,烛火燃尽最后一滴蜡油,悄然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陆昶已在案前独坐了近一个时辰,面前摊开的,是谢玄润色后准备发往建康的文书副本,言辞恭顺,只强调“保境安民”、“恢复生产”,通篇不见“农战”二字。
策略是正确的,他知道。谢玄的考量老成谋国,暂敛锋芒,暗蓄实力,是当前局面下的最优解。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明伦堂上的意气风发,言辞交锋间的挥斥方遒,此刻回想,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那些关于星象、祭祀、贵贱的激烈辩驳,仿佛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落幕之后,留下的并非酣畅淋漓,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那盘踞在江东上空、无处不在的旧势力网络的深深无力。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低声咀嚼着孙泰离去时的话语,那平静下的冰冷,远比孔慕道等人的羞愤更令人心悸。他们并非不懂道理,而是道理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的“道”,是维护门户私利的道,是固化阶层的道,是阻碍任何可能威胁其地位新生力量的道。
“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房内回荡,充满了穿越时空的无奈与悲凉。这江左风流,这乌衣巷口的谈玄论道,这看似繁花似锦的世家文化,其内核,竟多是这般为了维系一家一姓之特权,而罔顾天下兴亡、民生疾苦的算计吗?
一股强烈的窒闷感涌上,他猛地起身,推开窗,初夏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却未能驱散胸中的块垒。
“不必跟随,我独自出去走走。”他对闻声而来的亲卫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半旧的青衫,陆昶如同一个寻常的士子,悄然从侧门步出了太守府,汇入了郯城渐渐活泛起来的街市人流之中。
喧嚣声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青石板路被晨露濡湿,映着初升的朝阳,泛着温润的光。沿街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伙计们打着哈欠,开始洒扫庭除。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新鲜的菜蔬,刚出笼的炊饼散发着诱人的麦香,与隔壁屠案上传来的些许腥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他信步而行,目光缓缓掠过两旁。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正小心翼翼地将摊开的“陆公薯”码放整齐,那暗红色的表皮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饱满。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似乎都藏着对今年收成的期盼。不远处,一个妇人牵着稚童,站在布庄前,犹豫着触摸着一匹厚实的靛蓝棉布,眼中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寒冬能否安然度过的计量与希冀。
“爹,俺想去郡学认字。”稚童仰着头,小声说道。
那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低声道:“好,等秋收卖了粮,娘就给你交束修。好好学,将来……哪怕能进工坊做个记账的,也比咱土里刨食强。”
几个穿着粗布短褂、身上还带着炭火味的匠人,围在郡府新设的告示栏前,指着上面张贴的“工坊技艺革新奖赏章程”,热烈地讨论着。
“瞧见没?李老三就因为改进了风箱的皮囊,这个月多拿了一贯钱!”
“乖乖,一贯钱!够买多少米面了!看来府君是动真格的,真有本事就能出头!”
“那是,府君跟那些光会耍嘴皮子的官儿不一样,他看重咱这实打实的手艺!”
陆昶静静地听着,看着。那些在明伦堂上被反复辩驳、被视为离经叛道的理念——“唯才是举”、“重百工”、“农战强兵”,在这里,在这些最普通的百姓口中,化为了最朴素、最直接的认知:有田种,租子轻;有手艺,能得赏;娃儿能读书,有盼头;府君是干实事的人。
他走到一个卖陶器的小摊前。摊主是个面色红润、手脚麻利的老汉,正用布巾仔细擦拭着一个个陶罐陶碗,那些器物造型朴拙,却透着一种扎实的美感。
“老伯,这陶罐怎卖?”陆昶随手拿起一个容量不小的水罐,触手温润。
老汉抬头,见是个面容清俊、气质平和的年轻人,脸上堆起笑:“小哥好眼光!这罐子泥料好,烧得透,五个大钱,结实耐用!”
陆昶掏出钱递过去,状若无意地问道:“老伯,看您这气色,如今这光景,想必还过得去?”
老汉一边利落地用草绳将罐子系好方便提拿,一边朗声笑道:“托陆府君的福!比往年可是强到天上去了!家里分了十亩田,加上陆公薯的丰收,娃他娘在工坊里帮着纺线,也能挣些贴补。就俺这陶罐,往年三个大钱都难卖,如今大家手里活泛了,五个钱也舍得哩!” 他指了指旁边几个正在挑选碗碟的妇人,“日子有奔头了,谁不想把家什置办得齐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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