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轮受挫,星象之说不攻自破,祭祀之论溃不成军,中小世家阵营已是阵脚大乱,士气低迷。杜子腾、沈文休等人面色灰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此行真正的核心之一——一直沉默寡言,看似最为沉稳的会稽孔慕道。
孔慕道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起身。他年约四旬,面容古板,此刻那沉静之下却涌动着决绝的锋芒。他知道,若再不能扳回一城,今日便是全线溃败,不仅无法完成孙祭酒所托,更将颜面扫地,灰溜溜地滚出郯城。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陆昶拱手一礼,语气看似平和,言辞却如出鞘的匕首,直刺新政最核心、也最受世俗诘难之处:“陆使君辩才无双,引经据典,孔某深感佩服,获益良多。” 先是一顶高帽戴上,随即话锋陡转,变得无比犀利:
“然则,使君新政,核心在于‘唯才是举’,公然打破数百年来选官取士之成规,视门第血统如无物;更在于‘重百工’,肆意抬举操持贱业之人,使其地位几与士人比肩。孔某愚钝,敢问使君,此等做法,岂非混淆贵贱,颠倒尊卑,扰乱人伦纲常之序?”
他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质问,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长此以往,必致上下不分,秩序崩坏!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此等景象,难道不正是星象所示‘戾气冲犯纲常’之实吗?!使君推行此等取祸之道,可曾为江东万千黎庶、为这华夏衣冠考虑过后果?!”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这个问题直指封建等级社会的伦理核心,是所有保守势力最深层的恐惧和反对的根源。明伦堂内刚刚因陆昶连胜而稍显轻松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孔慕道和陆昶之间来回扫视,心知这将是一场关乎道路与根基的正面碰撞,再无转圜余地。
陆昶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必须正面、彻底击溃的关键堡垒。他长身而起,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竟让许多躁动不安的心绪不由自主地平复下来。
他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孔慕道脸上,声音清晰而沉毅,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在寂静的堂中回荡:
“孔先生此言,陆某以为,非但未能阐明纲常真义,反而暴露了尔等心中,唯有门户私计,而无天下兴亡!”
先声夺人!直接将立场问题抛回给对方。
“尔等口口声声贵贱尊卑,人伦纲常,”陆昶语调渐升,带着凛然之气,“敢问,这贵贱之分,是天生注定,亘古不变?还是后天所为,凭功而论?是依血脉门第而定高下,还是凭德行功业而分尊卑?”
他不待对方回答,便引经据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鸣:“《尚书》有云:‘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此言何解?上天并不偏私某一姓一族,只辅助有德行之人!周室分封诸侯,亦要看其功绩德行!我东海郡‘唯才是举’,正是要效法上古圣王,打破世家壁垒,让天下有德有才之士,无论其出身寒素还是高门,皆能脱颖而出,为国效力!此正是为了维护真正的、充满活力的‘纲常’——选贤任能之纲,赏罚分明之常!”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着孔慕道:“若固守门第,使庸碌无能之辈因血统而窃据高位,而使胸怀韬略、身负绝艺的贤能之士,只因出身寒微便埋没于草莽,郁郁终生!请问孔先生,这难道是天道?这难道是纲常?这难道是公平?!此等僵化死板、阻塞贤路的所谓‘秩序’,才是真正的人伦沦丧,天道不公!”
这一番连消带打,以儒家经典反击儒家卫道士,将“选贤任能”拔高到真正的纲常层面,其力千钧。孔慕道脸色涨红,嘴唇哆嗦,急切间竟难以找到合适的经典语句来反驳这堂堂正正之论。
陆昶却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话锋直指那“百工贱业”之说,言辞更为激烈:
“至于尔等所谓‘百工贱业’?更是荒谬绝伦,误国殃民之论!” 他手臂一挥,仿佛要扫尽世间鄙夷,“尔等可曾见过工匠铸造犁铧,以开沃土?可曾见过他们改良军械,以固边防?可曾见过他们筑城建屋,以安万民?!”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高亢一分:“是那些高坐华堂、清谈玄理的名士,能让你我免受风雨侵袭?还是那些只知诵经读史、不识稼穑艰难的才子,能让你我免于饥寒交迫?这些维系亿兆民生、巩固万里国防的实实在在的功绩,难道不比那些坐而论道、于国于民无半分益处的空谈,更加‘贵重’吗?!”
他言辞如刀,直剖本质:“尔等锦衣玉食,高屋华堂,哪一样能离开这‘贱业’?一边享受着工匠创造的便利,一边斥其为‘贱’,此非忘本,何为忘本?此非无耻,何为无耻?!”
最后“无耻”二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孔慕道身形剧晃,手指颤抖地指着陆昶,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喉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杜子腾、沈文休等人更是如坐针毡,羞愤难当,不敢与陆昶那灼灼的目光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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