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春日,秦淮河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依旧是那副醉生梦死的繁华景象。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一股针对东海郡的暗流,正悄然汇聚、涌动。这股力量的源头,并非来自顶级的门阀望族,而是那些扎根于地方、与天师道信仰深度捆绑的中等世家——钱塘杜氏、吴兴沈氏、会稽孔氏等。
这些家族,或许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不及王谢庾桓,但在地方上却盘根错节,拥有大量的田产、佃户和私兵。更重要的是,他们世代奉道,族中子弟多有入天师道修行者,与道观住持、祭酒交往密切,甚至本身就在道门中担任要职。天师道的教义、仪轨,尤其是对星象、谶纬的解读权,是他们维系地方影响力、参与朝堂博弈的重要资本。陆昶在东海郡推行的《治世新策》,如同一把利刃,精准地刺中了他们最敏感的三处命门:
其一,“唯才是举”撼动了他们依靠宗族声望和宗教网络举荐子弟、把持地方官职的根基;
其二,“重百工、兴算学”公然挑战了他们所维护的“道本技末”、“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价值观,贬低了他们所垄断的文化特权;
其三,东海郡实实在在的治理成效,流民安居,军容整肃,反衬出他们治下或许存在的盘剥与混乱,威胁到了他们在乡里的威信。
一种源于利益和理念受到冲击的恐慌与愤怒,在这些家族内部蔓延。
暮色渐深,钱塘杜氏在建康城外的一处隐秘别业“竹雨轩”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家主杜洪,一个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正与吴兴沈氏的家主沈约、会稽孔氏的家主孔璨密谈。除了他们,席间还有两位身着青色道袍、气度不凡的人物——正是天师道奉道世家在江东的重要领袖,孙泰及其侄孙恩。
孙泰年约四旬,面容清朗,三缕长须,眼神深邃仿佛能洞悉人心,手持一柄白玉拂尘,静坐时如古井无波,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宗师气度。他是钱塘人士,在天师道内地位尊崇,被信众尊称为“孙祭酒”,于江东民间拥有极大的号召力。其侄孙恩,年未弱冠,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偏执与狂热,眼神开阖间精光闪动,对叔父极为恭敬,但偶尔流露出的神态,却显示出其内心绝非甘居人下之辈。
“孙祭酒,小师君,”杜洪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压抑的怒气,“东海陆昶那个黄口小儿,如今是越发肆无忌惮了!他那套《治世新策》,简直是将圣贤道理、祖宗法度踩在脚下!长此以往,道统沦丧,纲常崩坏,我等还有何立锥之地?”他口中的“立锥之地”,既指政治地位,也指他们赖以生存的意识形态霸权。
沈约抚着微胖的腹部,忧心忡忡地补充:“更可虑者,此子行事颇有章法,流民归附,军力渐强,连桓大司马和谢安石似乎都对其另眼相看。若真让其成了气候,这江东,恐怕再无我等说话的份了!”
孔璨则阴恻恻地道:“明面上的弹劾,只怕动不了他分毫,反而可能引来桓温、谢安的反弹。须得另辟蹊径,从其根基处动摇之。”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孙泰。
孙泰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诸人,声音飘忽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诸位居士之忧,贫道知晓。天道冥冥,自有感应。近日贫道于静室观想,偶感天机,遂夜观星象,见东北兖、徐分野,有异星显现。”
他顿了顿,刻意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压抑的氛围,见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才继续道:“此星色呈赤白,光芒锐利而驳杂,不循常轨,犯于紫垣之侧,逼近帝星。依《星经》与我先师所传秘要,此乃‘妖星’之象!主——戾气横生,僭越无状,纲常颠倒,更恐引动刀兵,血光冲天,扰乱乾坤清宁秩序!”
“妖星!”杜洪等人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孙泰如此明确而严重地定性,还是感到一阵心悸。
年轻的孙恩此时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尖锐:“叔父所言无误!此星象正合东海陆昶之逆行!他不敬鬼神,亵渎道尊,废弛祭祀,专务世俗功利,以奇技淫巧蛊惑人心,此乃最大之‘戾气’!其打破门第,混淆贵贱,正是‘僭越无状’,‘纲常颠倒’!其在边境擅启兵衅,与慕容氏交战,岂非‘引动刀兵’,‘血光冲天’?此獠不除,必为江东大患,天道难容!”他言辞激烈,将星象与陆昶的言行一一对应,极具煽动力。
沈约击掌道:“孙祭酒与小师君真乃神目如电!此‘妖星’正应陆昶!此乃上天示警!我等身为道尊信徒,维护纲常,岂能坐视不理?”
孔璨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狠厉:“既然如此,当速将此天机昭示天下!尤其是要让建康那些信奉我道的家族、官员,以及江东千千万万的信众知晓,这陆昶乃是‘妖星’临世,其政乃是‘妖政’!绝不可让其蛊惑蔓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