枋头,吴王府。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慕容垂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兵书战策,而是一卷《孙子兵法》的注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行朱笔小字,指尖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凉。
书房内炭火烧得并不旺,带着一丝刻意的清冷,一如他此刻的心境。那日接旨的场景,犹在眼前。监军使那张看似恭谨实则倨傲的脸,皇兄慕容儁旨意中那不容置疑的敲打与剥夺,还有麾下最精锐的“龙城铁骑”被调离时,将士们那压抑着愤怒与不解的眼神……每一幕都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他,令他呼吸维艰。
“王爷。”亲信部将慕容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进来。”慕容垂没有抬头,声音平稳无波。
慕容楷推门而入,将一份最新的边境谍报轻轻放在案上。“青州慕容刺史那边,又派人混入流民,意图破坏东海屯田,失败了,折了三个好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慕容刺史行事……未免太过急躁粗糙。”
慕容垂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那份谍报,嘴角扯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慕容厉,他的堂兄,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只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除了打草惊蛇,激怒那头正在成长的幼虎,还有什么用?
他挥了挥手,慕容楷会意,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慕容垂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前。他的目光越过代表大燕疆域的黄色区域,死死盯住南边那一小块被特意标注为蓝色的——东海郡。
陆昶!
这个名字,如今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想起去年前那次冒险的私访。那个在茶肆中与他从容对答的青衫少年,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当时他便觉得此子非池中之物,却未曾想,其成长速度竟如此骇人!
均田亩,收流民,练新军,兴工商,开学堂,设医馆……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杂乱,却环环相扣,最终凝聚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民心!还有那坚壁清野,保甲连坐,以及迅速建起的坞堡连营……这绝不是一个只知守成的庸才能够做出的应对。陆昶对战争的领悟,对民心的运用,已然超越了绝大多数所谓的名将。
“你在下一盘大棋啊,陆昶。”慕容垂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忌惮,有欣赏,更有一种英雄见英雄的凛然,“假以时日,这天下棋局,必有你一席之地。”
可如今,他这头曾经叱咤风云的猛虎,却被自己的亲兄弟仿佛套上了枷锁,困于这华丽的牢笼之中。监军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兵权被削,行动受限。他空有擎天之志,裂土之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在南方磨砺爪牙,茁壮成长。
这种无力感,比战场上任何明刀明枪都更令人窒息。
他知道皇兄在怕什么。功高震主,军中威望……这些自古以来就是悬在名将头顶的利剑。他只是没想到,在这大燕急需开拓、强敌环伺的关头,皇兄的猜忌之心依旧如此深重,甚至不惜自断臂膀。
“王爷,”慕容楷去而复返,这次脸上带着一丝激动,“太原王慕容恪派人秘密送来口信。”
慕容垂精神一振:“讲!”
“太原王说……请王爷暂且忍耐,收敛锋芒,静待时机。陛下心结非一日可解,强行抗争,恐适得其反。东海郡之事,他会在朝中周旋,但请王爷务必保全自身,他日……大燕仍需王爷擎旗。”
慕容恪!
慕容垂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满朝文武,也唯有这位智勇双全、且忠心耿耿的四哥慕容恪,能理解他的处境,并暗中施以援手。兄弟三人,如今却是这般光景——皇兄猜忌,四哥维护,而他这个五弟,则被困在权力的漩涡中心。
忍耐?静待?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是啊,除了忍耐,他还能做什么?龙困浅滩,唯有潜藏爪牙,积蓄力量,等待风云再起之时。
他再次看向舆图上那片刺眼的蓝色。
“陆昶,且让你再逍遥一段时日。”慕容垂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如同深渊中蛰伏的巨龙,“待本王挣脱这枷锁之日,便是你我堂堂正正,一决高下之时!只希望到那时,你不要让本王失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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