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驶离了郯城,将那片日益繁荣的土地与那两个身影渐渐抛在身后。车厢内,王璎兀自把玩着那支千里镜,时而对着窗外远眺,发出低低的惊叹,时而摩挲着镜筒,嘴角噙着一丝甜蜜又怅惘的笑意,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谢道韫端坐在另一车,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清眸深处,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悠远。她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已然显出萧瑟之意的秋景,手指却无意识地轻轻拂过放在膝上的那个方正锦盒。
车内安静了许久,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单调声响。
终于,谢道韫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解开了锦盒上系着的丝带,然后,掀开了盒盖。
盒内之物,映入眼帘,让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首先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书籍或文玩,而是一支与王璎那支形制相似,却更为古朴内敛的千里镜。镜筒以深色的乌木制成,打磨得光滑温润,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尾端镶嵌着一圈细密的银丝,勾勒出简约的云纹,与她素日的气质极为相合。
她轻轻拿起这支千里镜,入手微沉,质感极佳。她学着王璎的样子,有些生疏地将眼睛凑近目镜,望向窗外。
刹那间,远处原本模糊一片、如同水墨渲染的山峦线条骤然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连山脊上嶙峋的怪石、稀疏的秋林都仿佛近在眼前。这种超越常理的“拉近”之感,让她清冷的眸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异。这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之,其中蕴含的巧思与对光学的理解,已然超乎她的认知。陆昶的才华,又一次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展现。
她放下千里镜,目光落在锦盒底部。千里镜之下,还压着两样东西。
一本薄薄的、装帧素雅的手抄册子,封面上是陆昶那手熟悉的、筋骨隐现的楷书——《东海新策疏略》。谢道韫的心轻轻一跳。她拿起册子,翻开,里面并非枯燥的政令条文,而是陆昶对他已在东海推行及未来计划推行的各项政策,包括均田、赋税、盐政、学堂、医馆、新军等各方面的思考、规划、遇到的困难以及应对之策的梳理与阐述。文字简洁,逻辑清晰,其中许多观点与构想,大胆而超前,甚至有些堪称“离经叛道”,却无不指向那个他曾与她月下论谈的“大同”理想。这几乎是他施政思想的核心精华,是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册子的最后一页,夹着一枚书签。那并非金玉,而是一片经过特殊处理、压制平整的叶片,叶脉清晰如画,色泽温润如玉,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叶片的右下角,以极细的笔触,题着两个小字:“静观”。
静观其变,静观其成。
谢道韫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枚叶片书签,指尖传来微凉而坚韧的触感。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支乌木千里镜和那本《东海新策疏略》上。
千里镜,可望远,寓意着希望她能看得更远,见证东海乃至更广阔天地的变化。
《新策疏略》,是他的心血,是他的抱负,是他向她毫无保留敞开的内心世界与蓝图。
而那枚“静观”叶签,则是他无声的请求与期待,期待她这位“知音”,能冷静地观察,耐心地等待。
这份礼物,没有琉璃盏的华美炫目,却厚重如山,情深似海。它超越了风花雪月,直抵灵魂的共鸣与理想的交汇。他懂她的智慧,懂她的格局,故而赠予她的是思想的碰撞,是未来的期许,是一份沉甸甸的、基于共同理念的信任。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悄然涌上谢道韫的心头,在她一贯平静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她合上锦盒,将其轻轻抱在怀中,仿佛抱着一个珍贵而温暖的秘密。
她再次拿起那支千里镜,却没有再看风景,而是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向那座已然消失在视野之外的郯城。
镜筒之中,世界被清晰地拉近,却又似乎变得更加遥远。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青衫磊落的身影,正在他所描绘的蓝图上,挥斥方遒,砥砺前行。
“陆昶……”她在心底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清冷的眉眼间,悄然晕开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柔和色泽。
她将千里镜缓缓放下,指尖再次拂过怀中锦盒冰凉的木面。
前路漫漫,风云难测。但有了这份“远望”之器与“静观”之心,有了那份沉甸甸的《疏略》作为联结,这离别,似乎也不再那般令人怅惘。
马车依旧向着建康的方向行驶,她闭上眼,不再看窗外风景,唇角却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笃定的弧度。
静观其变,亦……静待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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