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末,霜降已过。
东海郡广袤的原野褪去了金黄的喧嚣,显露出大地赭色的沉静筋骨。收割后的稻茬像一排排整齐的短须,点缀在略显斑驳的田垄间。几场秋雨洗过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偶有雁阵南飞,留下几声清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腐烂的醇厚气息,以及一种属于收获之后的、略带疲惫的安宁。
然而,这股安宁在郯县城外被彻底打破了。
城西新辟出的巨大校场,此刻正升腾着一股与季节萧瑟截然相反的、灼热的人气。以夯土垒实、木栅围起的场地内,人声鼎沸,数千名青壮排成的数列长龙,蜿蜒如蛇,从校场深处一直延伸到官道旁。脚步声、交谈声、维持秩序郡兵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这些排队的人,大多是刚忙完秋收的农户。他们大多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衣,面色被日头晒成古铜,手掌粗糙,指节粗大,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但与往年此时常见的麻木或忧色不同,此刻,他们眼中大多闪烁着一簇簇名为“期盼”的火苗。
郡守府半月前颁布的《募兵令》,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这片刚刚因免税、分田而初现生机的土地上,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李三郎站在队伍的中段,有些焦躁又有些兴奋地搓着粗糙如树皮的手掌,不时踮起脚尖向前张望。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不算高大,但肩宽背厚,浑身肌肉虬结,是多年重体力农活打磨出的身板。他家在郯县外的李家村,今年初才分得了三十亩永业田。今秋,那田里产出的沉甸甸的谷子和堆满仓房的“陆公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底气”。婆娘用新织的布去市集换了油盐,甚至还给娃儿扯了尺花布做新衣,娃儿那张原本瘦削的小脸,如今也见了肉,圆润了不少。
日子,眼见着是真真切切地红火起来了。
此刻,他的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校场入口处那面新立的、巨大的告示板上。板上的字,他用刚认不久的几十个字连蒙带猜,又特意请村里乡塾的夫子反复念了数遍,早已刻在心里:
“东海郡募兵令”
“一、农闲操练,农忙归田,不误稼穑。”
“二、入营者,三日一肉,月给饷钱。”
“三、军属之家,郡府造册,年节赐肉五斤、帛一匹,子弟可优先入乡学蒙训。”
“四、战伤残,郡府养其终身;阵亡者,厚抚家眷,子女由郡府供养至成年。”
“三日一肉……月给饷钱……年节还有肉和布……娃儿能优先上学……”李三郎在心里一遍遍咀嚼着这些字眼,胸口像揣了个火盆,滚烫滚烫的。陆府君给的,不仅仅是饷钱和吃食啊!这是脸面,是前程!是让他们这些祖祖辈辈土里刨食、见了小吏都要矮三分的泥腿子,也能在年关时,像那些体面人家一样,给娃儿堂堂正正地扯一身新衣裳,让他们有机会去摸那圣贤书,去认那方块字!这哪里是去当兵吃粮,分明是给全家,乃至子孙后代,挣一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体面!
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着。他能看到前方设着几张长案,几名书吏模样的官员正在飞快地记录着。案旁,还有几名穿着郡兵号衣、眼神锐利的汉子,正在对录完名的人进行简单的查验。
“下一个,李家村,李三郎!”
终于轮到他了!他猛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激动都压下去,挺起那被无数担稻谷压得微驼却异常结实的腰背,大步流星地走到案前。
负责登记的书吏抬头看了他一眼,态度出乎意料地和气,不像往年下来催缴赋税的官差那般鼻孔朝天,冷硬如铁。
“姓名,籍贯,家中几口人,现有田亩几何?”书吏一边研墨一边问,声音平稳。
李三郎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回官人,小人李三郎,郯县李家村人!家中有婆娘和一个七岁的娃!蒙府君天恩,分了三十亩上好的永业田!今秋……今秋收成好得很,谷子满仓,陆公薯吃不完!”他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仿佛这丰收本身,就是他对陆使君恩德的一种报答。
书吏笔下不停,闻言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好。可曾习过武艺?会使何种兵器?”
李三郎老实回答:“回官人,小人只会使柴刀劈柴,锄头刨地,用弹弓射过田里的鼠雀。”
“无妨。”书吏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军士。
那军士上前,也不多话,伸出铁钳般的手,先是捏了捏李三郎的手臂,又按了按他的肩膀和腰腹,手指所及,皆是紧绷而充满韧性的肌肉。军士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指了指旁边地上放着的几个石锁:“挑个顺手的,举起来看看。”
李三郎走到那排石锁前,选中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嘿然一下,便将那沉重的石锁稳稳举过了头顶,手臂虽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下盘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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