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诏令很快便抵达了慕容垂坐镇的南境重镇——枋头。正如陆昶所料,皇帝慕容儁严令其加强对南境的戒备,密切监视东海郡动向,并“伺机挫晋人锐气”。
中军大帐内,慕容垂屏退左右,独自看着那份措辞严厉的诏书,坚毅英武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他身材魁梧,姿貌雄杰,正处二十来岁,眉宇间的锐气与沉凝愈发迫人。然而,此刻这位被誉为“北国战神”的名将,心中却充满了无力与警惕。
“挫晋人锐气……”慕容垂低声重复着诏书中的字眼,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何尝不想挥师南下,一举荡平那个风头正劲的陆昶,为大哥开疆拓土?但他更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如履薄冰。
大哥慕容儁对自己,从未真正放心过。昔年父亲慕容皝在世时,就因自己勇略过人而深受宠爱,这早已在兄弟间埋下了猜忌的种子。慕容儁登基后,虽因国事需要不得不重用自己,但那审视与提防的目光,却从未消失。朝中皇后可足浑氏一族,更是视自己为眼中钉,屡进谗言。
尤其让他心头刺痛的是爱妻大段氏。段氏出身名门,才慧贞烈,却因此深为可足浑皇后所妒,在邺城宫中屡受排挤刁难,处境艰难。自己远在边镇,虽忧心如焚,却鞭长莫及,每次收到来自邺城的家书,都让他既牵挂又愤怒。这份家室之累,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束缚着他的手脚。
“陛下此令,名为挫敌,实为试探啊。”慕容垂心中雪亮。胜了,功高震主,邺城那位的猜忌只会更深,可足浑氏更不会放过攻讦自己的机会,甚至连累段氏;败了,则正好给了他们削夺自己兵权、甚至问罪的把柄。无论胜败,于他慕容垂而言,皆是险境。
他走到帐中悬挂的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淮水南北。那个名叫陆昶的晋人太守,确实不简单。短短时间能将东海郡那烂摊子整治得焕然一新,绝非庸碌之辈。其麾下谢玄被称为谢家玉树、韩雍皆非易与之将,新近归附的高啸亦是亡命悍勇之徒。
更重要的是,对方据城守险,以逸待劳,自己若贸然率主力南下攻坚,胜负难料,即便惨胜,也必是损兵折将。更何况郗谙在侧,谢家玉树在这怎么不会全力救援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更要……把握好分寸。”慕容垂喃喃自语,一个与陆昶推测几乎不谋而合的策略在他心中迅速成型。他不能大动干戈,但也不能毫无作为,必须让邺城看到他的“努力”和对朝廷的“忠诚”,同时又要避免过度刺激晋人,引发不可控的大战。
他召来麾下几名心腹将领,沉声下令:
“传令各军,即日起,加强边境巡弋。挑选精锐斥候,组成数支‘猎狐’小队,分批越境,深入东海郡腹地,侦察其城防、屯田、兵马调动情况。若遇小股晋军,可相机歼灭,取其首级回报,以彰我军威!”
“另,多派游骑,于边境线往来驰骋,扬起尘烟,制造大军压境之势,务必要让对岸的晋军感受到压力!”
“再有,之前混入流民南下的细作,令其加紧活动,散布陆昶与晋廷中枢不和、与桓温有隙等谣言,设法在其内部制造裂痕。”
他特别强调:“各部谨记,所有行动,皆以侦察、袭扰、威慑为主,无本将军令,绝不可与晋军主力接战,更不许擅自攻掠城池!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下达,帐下将领虽有些不解为何如此克制,但见慕容垂神色冷峻,无人敢质疑,纷纷领命而去。
慕容垂独自留在帐中,目光再次投向南方。他能想象到,那个叫陆昶的年轻人,此刻恐怕也正站在郯县的城头,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处境与反应。
“陆昶……”慕容垂低声念着这个对手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警惕,有欣赏,也有一丝同为“受困英才”的微妙共鸣,“你最好如本将所料,只是安于东海,莫要逼我……行那不得已之事。”
他深知,自己这番“外紧内松”的部署,瞒不过明眼人,但这已是他能在自身桎梏下,做出的最符合燕国利益,也最能保全自身的抉择。他如同一头被铁链困锁住的猛虎,虽利爪犹在,咆哮声威,却无法真正扑出致命一击。
北境的局势,就在这两位隔空对峙的统帅,基于对彼此处境心照不宣的洞察下,暂时维持住了一种脆弱的平衡。慕容垂的“强势”威慑之下,隐藏的是深深的无奈与自保;而陆昶的“冷静”应对,则源于对对手弱点的精准把握。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超越了单纯的军事层面,深深烙上了政治与权谋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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