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司马府。
相较于建康城内的风雅与涟漪,这里的气氛更显凝重肃杀。校场上士卒操练的呼喝声隐隐传来,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金铁与征伐的气息。
桓温踞坐于胡床之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较之以往,更添了几分深沉的思虑与不易察觉的阴郁。他手中也拿着一份关于东海郡详情的密报,以及一小袋作为样品呈送来的“陆公薯”干。
“亩产数十石……嘉禾……”桓温捏起一块暗红色的薯干,放在眼前仔细端详,语气听不出喜怒,“陆昶此子,总能给人‘惊喜’。”
他身侧,心腹谋士郗超微微躬身,冷静地分析道:“明公,此物若真能大规模推广,确为固本安邦之祥瑞,于国于民,善莫大焉。陆昶献此嘉禾,朝廷褒奖,名望骤升,亦是理所应当。”
桓温将薯干丢回袋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理所应当?景兴,你当真如此认为?”他站起身,踱至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徐、青,最终落在广陵、京口等扼守长江下游的重镇。
“陆昶,是谢安石举荐的人。”桓温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当初将他放到东海那等死地,一来是给谢家一个面子,二来也是看他有些锐气,或可搅动僵局,即便折了,也无足轻重。未曾想……此子竟真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东海郡的位置:“整吏治,平豪强,剿海寇,如今又得此祥瑞收拢民心……短短半年,东海已近乎铁板一块。朝廷如今又加封他都督青州军事,虽是虚衔,却也是名分!假以时日,若让他真将青州也经营起来……”
桓温没有再说下去,但郗超已然明白其深藏的忌惮。陆昶崛起的速度太快,根基虽在边郡,但潜力惊人。更重要的是,他并非桓温嫡系,甚至隐隐与倾向于朝廷的谢氏一脉更为亲近。这样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出现在长江下游北岸,对于志在更进一步、甚至觊觎神器的桓温而言,绝非好事。
“明公所虑极是。”郗超接口道,语气依旧平稳,“陆昶如今声望正隆,又有祥瑞加持,朝廷倚重,急切间动他不得,反会授人以柄。然,其势未成,亦非全无制约。”
他走到舆图前,指向青州方向:“朝廷予其都督青州军事之名,看似褒奖,实则是将一块烫手山芋丢给了他。青州大半在慕容燕国掌控之下,慕容儁、慕容恪皆非庸主,陆昶若想名副其实,必与燕国冲突。此乃驱虎吞狼之策,无论胜负,皆可消耗其力。”
郗超顿了顿,继续道:“且,陆昶根基终究在东海,扩土青州,需兵、需粮、需民,绝非易事。其间若稍有差池,或与燕国战事不利,其声望必损。届时,明公或可从容布置。”
桓温目光闪烁,显然听进了郗超的分析。他沉默片刻,问道:“以你之见,当下该当如何?”
“静观其变,顺势而为。”郗超答道,“其一,明公可上表朝廷,盛赞陆昶之功及嘉禾之利,彰显明公胸怀与以国事为重之态。其二,暗中留意青州动向,若陆昶与燕国交锋,可视情况予以‘有限’支持,例如默许其招募流民、甚至暗中提供些许军械情报,助其与燕国缠斗,令其无暇南顾。其三,继续稳固明公在荆、扬等地的根基,广积粮,缓称……广布恩信,以待天时。”
“有限支持……”桓温咀嚼着这个词,嘴角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让他去和慕容家的人碰个头破血流,倒也不错。只是,需把握好分寸,莫要真让他成了气候。”
他再次看向舆图上那个代表东海郡的标记,眼神复杂。陆昶这颗棋子,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隐隐有成为对弈者的趋势。这让他欣赏其才干的同时,也产生了更深的忌惮。
“便依你所言。”桓温最终下令,“表章由你草拟,言辞要恳切。至于青州那边……让下面的人眼睛放亮些。”
他挥了挥手,郗超会意,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桓温独自立于舆图前,如同一头审视领地的雄狮。江北的局势,因陆昶的异军突起而变得更加微妙。他原本的计划中,北伐是凝聚威望、攫取更大权力的关键一步,如今却凭空多了一个潜在的变数。
“陆昶……”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但愿你能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成了我桓元子路上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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