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形同虚设的城门洞,像是从一个地狱,踏入了另一个更深层的地狱。
如果说城外的景象是绝望的泥潭,那城内就是被遗忘的坟场。
长街空荡,风声呜咽。两旁歪斜的屋舍大多门窗洞开,像是被挖去眼珠的骷髅,黑洞洞地凝视着不速之客。许多屋顶已然塌陷,露出朽烂的椽梁。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打着旋,发出低沉的悲鸣。偶尔有面黄肌瘦的居民从门缝后探出半张脸,眼神麻木呆滞,一与来人对视,便像受惊的耗子般猛地缩回黑暗里,再无动静。
整座城,死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郡守府衙是城里最高大的建筑,也最为破败。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灰败的木胎,一边的门轴显然坏了,让整扇门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彻底倒塌。匾额上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结满了蛛网。
两名亲兵上前,用力一推。
“嘎吱——哐啷!”
刺耳的摩擦声后,是重物砸地的闷响。那扇歪斜的大门,竟直接被推得脱离了最后一个支点,向内倒了下去,扬起一片浓厚的灰尘。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的灰尘、木头霉烂、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混合在一起,呛得人连连咳嗽,几乎窒息。
大堂内,光线昏暗。几缕天光从屋顶的破洞射下,照亮空中飞舞的尘埃。几张缺腿断脚的桌案歪倒着,公文卷宗散落一地,纸张泛黄发脆,大多被鼠啃虫蛀,糊着不明的黑色污渍。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
谢玄的脸色铁青,手一直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身后的亲兵们也都屏息凝神,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废墟,仿佛随时会有敌人从阴影里扑出来。
“查。”陆昶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冷硬,没有一丝波动。
谢玄重重点头,一挥手,亲兵们立刻分成数队,默契地向后堂、廨房、库房区域快速搜索而去。脚步声在这空荡破败的官衙里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陆昶没有动,他站在大堂中央,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象征着东海郡权力核心的废墟。他的官袍下摆还在滴淌着泥水,在积灰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污浊。
很快,回报声接连传来。
“大人!粮仓锁头锈死,已劈开!”
“银库门虚掩着,里面……”
“武库在此!”
“后衙寝居无人,灶是冷的,榻上尽是鼠粪!”
陆昶迈步,率先走向粮仓。
仓门被暴力破开,那冲天的霉味几乎形成实质,让人作呕。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巨大的仓廪几乎全空,只有最角落的仓底铺着薄薄一层黑黢黢、已然结块霉变的谷物,密密麻麻的肥硕老鼠受惊,“吱吱”尖叫着在其中窜逃,甚至有几只毫不怕人地从亲兵脚边窜过。
银库更是干净得令人心寒。地上散落着几个破旧的木箱,箱盖敞开,里面空空如也。角落里堆着几串散落的、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铜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耗子来了,大概都要含着眼泪离开。
武库稍好一些,毕竟这些破烂没人偷。几副皮甲堆在角落,生满了霉斑,金属部件锈蚀得一碰就掉渣。十几杆长枪倚墙放着,枪头锈秃了,木杆也大多开裂。几张弓软塌塌地挂着,弓弦早已朽烂断开。
谢玄跟在陆昶身后,声音因愤怒和压抑而微微沙哑:“陆兄,城内能调动的兵卒,不足五十,皆是老弱。存粮,即便全是霉粮,也不够全城人喝三天稀粥。库银…不足百两。城外流民数以千计,每日都在死人。这东海郡…已烂透了!”
陆昶没有说话。他绕过倒塌的屏风,走到后衙的庭院。
这里更是荒芜。枯死的杂草长得比人还高,一口水井被乱石填了大半。冷风穿过破败的廊庑,发出呜呜的鬼啸。
他的脚步停在一处角落。
那里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块状物。他弯腰,捡起半块。入手沉甸甸,硌手。那是观音土混着极少量的糠皮压成的“饼”。
他修长的手指收拢,微微用力。
“喀啦…”
那坚硬的“饼”在他手中碎裂,化作粗糙的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
他摊开手,看着掌心残留的灰白色粉末,然后缓缓握紧。
抬起头,目光越过残垣断壁,望向城外流民聚集的方向,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近乎实质的冰冷怒意。
这不是考验。
这是把他扔进了一口绝户井,还想砸下石头。
他想起离京时,那些意味深长的“祝福”和“期待”,此刻看来,尽是淬毒的匕首。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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