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得像一块脏了的抹布,低低压下来,几乎要蹭到郯县城外那些光秃秃的树杈。
陆昶的马车算不上多豪华,但在这条所谓的“官道”上,也成了个寸步难行的累赘。车轮早已不是在滚动,而是在黑褐色的泥浆里艰难地犁行,每前进一寸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猛地一下,车身剧烈倾斜,随即彻底停滞。拉车的马徒劳地蹬踏着蹄子,溅起大团腥臭的泥浆,却再也无法让车轮移动分毫。
“大人,陷死了!”那个北府亲兵队长赵桐骂了句娘,翻身下马,靴子刚落地,泥浆就没过了他小腿肚,发出“噗呲”一声闷响。
陆昶推开有些变形的车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猛地灌入车厢——那是粪便、污水、腐烂物和某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气息混合发酵后的味道,粘稠得几乎凝滞在空气里。他眉头紧锁,踩上车辕,放眼望去。
这就是东海郡的治所?这就是郯县?
残破的土黄色城墙像是个被扒了衣服的乞丐,大多地段已经坍塌,塌陷处裸露着朽烂的木椽和夯土块。城墙根下,是黑压压一片的人。或靠或躺或蜷缩,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地面。他们大多裹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布,裸露出的肢体干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肋骨根根凸起,胸腔微弱的起伏是唯一能证明他们还活着的迹象。一双双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对这支陷入困境的车队毫无反应,仿佛只是多了几块会动的石头。
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人群的缝隙里麻木地穿梭,低头嗅着、舔舐着地上不明的污秽。
一个小小的身影踉跄着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沉陷的车轮。那是个男孩,约莫五六岁,赤着上身,肋骨瘦得像洗衣板,肚子却胀得滚圆,呈现出一种诡异而不祥的弧度。他仰起脏得看不出面貌的小脸,嘴唇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陆昶,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个妇人连滚带爬地跟着扑过来,重重跪倒在泥泞里,不顾一切地磕起头来,额头上立刻沾满了黑臭的泥水。“大人…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孩子…孩子快不行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一名亲兵面露不耐,下意识就要上前驱赶。陆昶抬起手,动作不大,却让亲兵立刻止住了脚步。
他沉默地看着那孩子凸起的肚子,那是长期食用观音土才会有的症状。他看得太久,久到那妇人磕头的动作变得绝望而麻木,久到那孩子抱着车轮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
陆昶俯身,从座椅下的暗格里摸出自己的干粮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有些发硬的胡饼,掰下明显大于一半的一块,递了过去。
那孩子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微光,像濒死的野兽,猛地一把抢过饼,几乎整个塞进嘴里,拼命吞咽,立刻被噎得直翻白眼,发出痛苦的咯咯声。那妇人尖叫着扑上去拍打他的后背,又把陆昶手里剩下的那块饼死死攥住,像护着性命一样,猛地塞进自己破烂的衣襟最深处。
陆昶没再说话,收回目光,跳下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洞开的、甚至没有城门扇的城门走去。锦袍的下摆拖曳在泥水里,迅速被染脏、浸透,变得沉重不堪。
城门洞口,几个穿着几乎烂成布条、依稀能看出是号衣的老卒歪歪扭扭地靠在墙根下晒太阳,虱子在他们花白的发间悠闲爬行。看到陆昶这一行虽狼狈却衣着体面、带着兵器的人,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痞慢悠悠站起来,趿拉着破草鞋,伸出一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咳…几位爷,打哪儿发财啊?进这郯县…嘿嘿,有规矩的…”
亲兵队长赵桐按刀怒喝:“放肆!此乃新任太守陆昶陆大人!”
那老卒被吼得一哆嗦,缩回手,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陆昶,脸上混着惊讶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太…太守?”他回头看看同伴,另外几个老卒发出几声干瘪又古怪的笑声。“哟嗬,真是太守大人?您怎么…怎么挑这光景来了?俺们还以为…嘿嘿,朝廷早忘了东海这鬼地方喽。”
他侧开身子,让出通道,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敬意,只有麻木的调侃:“您请,您请。府衙就在城里头,一直空着,耗子怕是都饿死好几窝喽,正好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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