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旧肆虐,车队在官道上艰难地挪移,如同白色巨浪中几叶起伏的扁舟。车厢内,炭盆散发的微弱暖意几乎被不断从缝隙渗入的寒气吞噬。谢玄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以及身后早已看不见的、那些跪谢的流民方向,久久无言,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沉重与不忍。
陆昶并未出言安慰,他知道,这种直面民间疾苦所带来的冲击,是任何言语都无法轻易化解的,更是谢玄这类出身顶级高门的子弟成长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课。他闭目假寐,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出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眼神绝望的面孔,驿丞无奈的叹息,老亲兵低沉的汇报……这些画面与谢安昨夜那番关于“利民”、“经权”、“实利”的教诲,以及王璎所赠那柄名为“雁荡”的长剑,交织在一起,激烈地碰撞、融合。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民心之所望,首在利民、惠民…”**
谢安沉稳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
而那些流民,他们的“民心”是什么?他们的“利”又是什么?
再简单不过了——**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有屋遮风避雨,能活下去!**
任何不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政策,无论听起来多么高尚正义,都是空谈,甚至于是苛政。任何能让他们活下去的手段,即便看起来不够“纯粹”,亦是仁政。这便是最根本的“实利”,是衡量一切政策的最终尺度。
**“子贡赎人…子路受牛…”**
谢安的比喻如同闪电,照亮了迷雾。
对这等挣扎于生死线上的百姓,空谈道德仁义毫无意义。他们需要的是最实际、最需要的帮助,是能让他们喘过气来的“牛”。施以恩惠,使其能活,方能谈及其他。这便是对民众需“**示之以仁**”,这个“仁”,非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活命之粮、御寒之衣、安身之所。唯有先活下来,才可能知礼节,才可能感念恩德,才可能成为稳定的根基。
然而,问题随之而来。粮从何来?衣从何来?安定从何来?
东海郡历经战乱、豪强割据、政令不通,府库恐怕早已空虚甚至被各方势力把持。资源集中在谁手中?
**豪强!地方豪强!**
那些拥有大量土地、僮仆、甚至私兵的地方势力。他们才是东海真正的地头蛇,掌握着实际的资源与人力。姚襄之乱后,朝廷权威扫地,这些豪强更是尾大不掉,甚至与盗匪、乃至北方势力有所勾结。
如何对待他们?
若依循旧例,或一味强调朝廷法度,强行征缴,恐怕立刻便会激起强烈反弹,甚至引发武装冲突,届时莫说治理,自身安全都难保。这便是“执中无权”,拘泥教条,必致败亡。
但若一味怀柔,甚至与之同流合污,则不仅辜负朝廷使命,更会加剧贫富对立,最终依然会导致民变。
谢安的话语再次响起:**“使即便心存私利之官吏,若想达成其私利,亦必须通过做好公务、造福百姓来实现…”**
此理,同样适用于豪强!
对待豪强,不能单纯依赖其道德自觉,而需设计一套“制度”,引导其利益与郡府的目标趋于一致。
需**“许之以利”**:承认并保障其合法利益,甚至给予其一定的政治地位和经商便利,使其明白,与郡府合作,服从政令,能够获得比对抗更多、更稳定的长远利益。例如,组织民兵保境安民,其商贸环境才能安全;协助恢复生产,其田租收入才能有保障;支持郡府政令,其家族地位才能得到官方认可和提升。
但同时,必须**“加之以威”**:手握“使持节、都督诸军事”之权,这便是最大的“威”。必须明确告知底线何在,对于敢于公然抗命、残害百姓、甚至勾结外敌者,必须以雷霆手段坚决铲除,杀一儆百!这“威”需如雷霆,不发则已,一发必中,使其心生敬畏,不敢轻易触犯。王璎所赠“雁荡”剑,其意正在于此——破除一切阻碍,必要时,需亮出锋刃。
**仁威并施,刚柔相济。** 予民以生路,导豪强以利途,慑之以兵威。如此,方能在这混乱的泥潭中,一步步站稳脚跟,梳理秩序。
陆昶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闪烁,之前的沉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关窍后的清明与冷静。他看向依旧眉头紧锁的谢玄,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幼度,还在想那些流民?”
谢玄回过神,沉重地点点头:“民生多艰,触目惊心。我只是不知,到了东海,面对可能更多如此的百姓,我们该如何下手?似乎千头万绪,无从着手。”
陆昶目光投向窗外依旧纷飞的大雪,语气沉稳:“不必迷茫。治大国若烹小鲜,治郡亦同理。其要诀,无非‘**通权达变,因人施政**’八字而已。”
“哦?请陆兄详解。”谢玄精神一振,连忙追问。
“譬如眼前这些流民,其所求者,不过活命而已。对此等赤贫无依之民,郡府当**示之以仁**——急赈粮秣,安顿居所,提供医药,使其能存活下去。此乃根基,无此则一切皆空。”陆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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