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高悬于墨色苍穹,将清冷的光辉洒满谢府覆着薄霜的庭阶。书房内那场足以影响一方气运的深夜长谈,终是到了曲终人散之时。陆昶知趣地起身,言辞恳切地再次深深拜谢。谢安面上略显疲态,眼中却满是欣慰与期许,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对侍立一旁的谢道韫温言道:“道韫,代我送送陆太守。”
谢道韫轻声应下,提起案边那盏散发着融融暖光的绢灯,光晕驱散了身前一小片冬夜的寒意,引着陆昶走出温暖的书房,步入被凛冽月光笼罩的静谧庭院。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穿行于谢府深邃的廊庑庭园之间。四周万籁俱寂,唯有脚下踩过微霜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枯枝在寒风中发出的轻微“咔嚓”声。绢灯的光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有限的光圈,与皎洁却清寒的月华交织,勾勒出谢道韫裹着厚裘的绰约背影和陆昶沉稳的身形。呵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消散在寒冷的夜空中。
行至临近府门的一处小庭院,这里恰有一方小小的荷塘,时值寒冬,昔日田田荷叶早已枯萎凋零,只剩下些残破的梗枝倔强地刺出冰面,在月光下投下嶙峋疏落的暗影,更显天地间一片清冷肃杀。谢道韫于此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愈发衬得她容颜清丽,眸光却比月色更澄澈清明,平日里那种居于幕后的淡然此刻似乎消褪了些许,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与郑重。寒气让她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陆太守,”她轻声开口,声音比在书房论政时更柔和,却同样清晰,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片刻,“北地苦寒,物候、人情皆迥异江南。东海之局,盘根错节,豪强、流民、故燕势力、乃至海寇,其复杂凶险,远超建康书斋所能推演。叔父虽授之以理,然具体施行,千般艰难,万钧重压,皆需太守一人独力承当。前路漫漫,万望……务必珍重。”
她的话语简洁,没有过多的修饰与情绪渲染,然而那份源自深刻理解的关切与沉甸甸的嘱托,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有力量,悄然融入这冰冷而静谧的月色之中。
陆昶心中一凛,在清冷的月光下郑重拱手,神色肃然,呵出的白气清晰可见:“道韫姑娘之言,昶铭记于心。既受朝廷委任,又蒙安石公与姑娘如此信重,昶必当竭尽心力,如履薄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今夜所授金石之言,便是昶日后行事之圭臬与灯塔,绝不会因前路艰难而改易初心,亦不会因需权变而迷失根本方向。”
谢道韫微微颔首,恬静的面容上似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她沉默了片刻,眸光低垂,仿佛在凝结薄霜的地面上寻找恰当的词语,稍顷,才重新抬起眼,目光沉静而直接地看向陆昶,那眼神中除却关切,更多了一丝探究与更深远的意味:“陆太守,今夜所言诸多,归根结底,其实只想再问一句:**太守心中,所欲塑造之东海,究竟欲使其成为何等模样?**”
此问,超脱了一切具体策略与手段,直指本心愿景,关乎最终极的目标。
陆昶闻言,神情愈发凝重。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仿佛穿透了谢府的高墙,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那片陌生而又即将与之命运交织的苦寒之地。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坚定而明亮,沉声答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伴随着淡淡的白雾:“昶不才,不敢妄求不世之功、宏图伟业。惟愿经年之后,东海之境,能**仓廪实而知礼节,百姓安居而少讼争,士农工商各安其业,虽有豪强而知畏法度,纵有边衅而能自固守。** 或许无法尽善尽美,遍地弦歌,但求一方之民,能得温饱,能享安宁,能于这乱世寒冬之中,守护住一丝生生不息之希望。此即为昶心中所愿之东海,亦愿为之穷尽心力之所在。”
谢道韫静静地听着,月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流转。当陆昶说完,她眼中渐渐漾开一丝真正释然、赞赏乃至钦佩的笑意。在这清寒的月华下,这笑容显得格外真挚动人。“好一个‘仓廪实而知礼节,安居而少讼争’。”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这朴实而崇高的愿景,缓缓点头,呵出的白气如兰,“有此心志,不忘根本,能知经权,纵有万难,亦必有可达之日。道韫……在此静候,期待他日能听闻东海新政佳音,百姓讴歌。”
她的话语至此,已包含了太多的鼓励、厚重的信任与深切的期许。
陆昶深深一揖:“必不负朝廷之托,亦不负安石公与姑娘之望。”
谢道韫不再多言,微微侧身,素手轻抬,示意已到府门之处。一名候在一旁的老仆蜷缩着身子,悄然无声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仿佛能隔绝寒暑的侧门。
门外,是更深沉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陆昶最后拱手一礼,毅然转身,大步迈出谢府那高高的门槛。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卷起他衣袍的下摆。月光将他的身影瞬间拉长,投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冷之中,那背影却显得异常挺拔、坚定,仿佛一株不畏严寒的青松,欲要扎根于北地的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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