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见陆昶已然听进了那番关于“政在利民”的核心论述,眼中虽仍有震撼与思索,但更多的是求知的灼热。他知道,火候已到,需以更具体、更深刻的典故,将这理念锤锻进对方的认知深处。
他并未急于继续高论,而是执起手边的紫砂小壶,为彼此重新斟满已微凉的茶汤。水声潺潺,在这寂静的书斋内显得格外清晰。氤氲的热气稍稍缓和了过于凝重的气氛。
“道理虽明,然世事纷繁,往往知易行难。”谢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舒缓,如同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却字字蕴含着千钧之力,“昔日孔子门下,有两位弟子,其行事作风迥异,结果亦截然相反,足可为后世为政者镜鉴。”
陆昶立刻凝神屏息,知道这才是今晚真正的精髓所在。
“其一,便是端木赐,子贡。”谢安缓缓道,“子贡其人,富致千金,且仁心慷慨。其时,鲁国有一法:凡有鲁人在他邦沦落为奴仆者,若有国人能出资将其赎回,归国后可至公府依例领取赎金,以示国家不忘其民,亦鼓励国人行此义举。”
“后,子贡果真于外邦赎得鲁人,携之归国。然其人生性高义,且家资丰饶,竟**推辞不受府库之赎金**。自以为如此方算得彻底的高风亮节,完满的仁义之举。”
故事至此,似乎子贡所为无可指摘,堪称道德楷模。陆昶亦微微颔首。
然而,谢安话锋陡然一转:“孔子闻听此事后,非但未加赞赏,反而**喟然长叹,曰:‘赐失之矣!’**”
“失之?”陆昶不禁讶异出声,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然也。”谢安目光炯炯,“孔子继而言道,其意大抵如此:‘**夫圣人之举事也,所虑者远,所求者大。其行可移风易俗,其所教可施于百姓万民,非独为成就一己之私德美名也。**’”
“**‘今观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子贡赎人不受金,其行虽高,然则自此以后,他人若再赎人,还敢去府库取金否?取之,则恐人议论其境界不如子贡,贪图钱财;不取,则自家资财有限,岂能长久为之?长此以往,唯富者可偶尔效仿,而众庶必因力所不及且恐遭物议,而不再愿行赎人之举。恐自今以往,鲁人不复赎人矣!’**”
谢安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陆昶的心上。
他继续阐释:“子贡之行,就其个人而言,无疑是极其高尚的‘大善’。然孔子却看到了这‘大善’之下所隐藏的巨大流弊:他无形中拔高了‘行善’的道德门槛,设定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完美标准。这使得‘行善’变成了一件需要巨大财力支撑且必须毫无私心的、极其‘昂贵’的行为。其结果是,**堵塞了绝大多数普通人行善之路,反而使得‘见义不为’、‘见危不救’成为了一种无奈之下的普遍选择。此非‘助长’了冷漠之‘恶’又为何?** 此即我前所言,有时‘大善’,反为‘恶性’张目之深意。”
陆昶只觉背后泛起一丝寒意,冷汗微沁。他从未从如此角度思考过问题!善行竟能导致恶果?这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
“反之,”谢安不容他细想,立刻抛出另一个故事,形成鲜明对比,“另一弟子仲由,子路。**子路曾于路上见人溺水,奋不顾身,跃入急流,将其救起。**溺水者家人感激涕零,**牵来一头牛作为谢礼,子路竟坦然受之。**”
“若按俗见,子路救人而受牛,其行为似乎不如子贡赎人而不取金来得‘纯粹’和高尚。然,”谢安语气陡然提升,“**孔子闻之,竟大喜,曰:‘自此,鲁人必拯溺者矣!’**”
“为何?”谢安自问自答,目光如炬,“因子路受牛,等于向天下人宣告:**行善救人,获得应有的、合理的回报,是正当的、光荣的,无可指摘的!** 这便大大降低了行善的‘成本’和心理负担,鼓励了更多有能力的人,在遇到他人危难时,愿意伸出援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善行不会给自己带来损失,甚至可能还有回报。如此,善行方能可持续、可推广,终成风气。”
“故,”谢安总结道,声音回归平和中正,“为政者看待问题,万不可执着于官员个人行为在道德上的‘纯粹’与否,甚至不能仅看其一时一事的‘善’与‘恶’。而应**洞察其行为所可能引发的长远后果,对社会风气所产生的导向作用。** 有时,看似不够‘纯粹’、带有某种‘利益’驱动或回报机制的行为,反而能成就更大、更普遍、更可持续的善果。而某些极度‘纯粹’的‘大善’,若脱离实际,反而可能扼杀生机,最终导致更大的‘恶’。”
这一席话,如同洪钟大吕,在陆昶脑海中轰鸣回荡。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眼前打开,门后是一个更为复杂、更为深刻,也更为真实的世界。他明白了,为政之道,远非简单的惩恶扬善,而是一门需要极高智慧去权衡、去引导、去设计制度的精深艺术。个人清誉,在天下实利面前,有时确实需要退让。而如何把握其中的分寸,将是他未来需要不断修习的课题。书斋内烛火跳动,将这位未来太守的身影映照得愈发挺拔,也愈发深沉。
喜欢东晋风华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东晋风华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