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之期迫近,夜色深沉如墨,将建康城温柔富贵的表象彻底吞没。陆昶再一次悄然步入乌衣巷谢府那间熟悉的书斋。此夜,此地,氛围与往日任何一次交谈都截然不同。谢安早已屏退所有仆役,室内只余他二人,以及跳跃的烛火与弥漫的淡淡墨香。空气凝肃,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加冕,只不过授予的非是权柄,而是比权柄更为沉重、更为珍贵的——为政之道的真谛。
谢安并未寒暄,待陆昶坐定,便直视其双眼,开门见山,声音平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后日此时,你便该在北上赴任的路途之上了。东海太守,一方守牧,执掌生杀予夺,关系万千黎庶。在你心中,此职首要之务,究竟为何?”
陆昶正襟危坐,将一路所思所想谨慎道出:“昶以为,当以安抚流亡为先,使百姓有所归依;继而劝课农桑,使民有恒产;整饬武备,巩固海防,以御外侮;同时清肃吏治,铲除奸蠹,方能保境安民。此乃守土之臣之本分。”
谢安听罢,缓缓颔首,眼中流露出些许嘉许,却又如精于弈道的国手,在对方落子后,悄然布下更深远的局。他话锋陡然一转,抛出一个极其尖锐、甚至有些颠覆常理的悖论:“所言俱是正理,亦是常理。然则,我遍观史册,细察世情,却常见一类官员,自身清慎勤勉到了极致,苛于律己,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堪称道德完人,世人皆以‘清官’誉之。然,蹊跷之处在于,其治下往往民生困顿,百业萧条,赋税难征,甚至…甚至辖内百姓私下竟会怀念起前任那位虽颇有贪名、却能让市井繁荣、仓廪充实的官员。对此吊诡之象,你作何解?”
此问如同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在陆昶的识海之中。他瞬间怔住,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清官不受爱戴,贪官反被怀念?这完全违背了他一直以来所接受的忠奸善恶的简单认知,冲击着他固有的观念壁垒。他试图寻找解释:“或许…是因其人虽清如秋水,却才具平庸,不通经济实务,所行政令看似高尚,实则悖逆常情,窒碍难行,故而虽清亦庸,反害于民?”
“此仅触及皮毛,而非窥其堂奥。”谢安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能洞穿千载迷雾,“其根源,在于此类官员,或已不自觉地背离了为政最根本的一条铁律:**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而民心之所向,首在利民、惠民、富民,而非成就官吏自身之冰清玉洁的道德名望。**”
他略微停顿,让这沉重的话语充分沉淀,才继续剖析,语气沉凝:“一味追求自身道德无瑕,严苛律己并以此标准苛责于众,却无有效方略与手段使百姓富足安康,此乃**舍本逐末,买椟还珠**。其个人之操守虽洁白如玉,然其政令却可能繁琐苛刻,阻碍生产,窒息活力,最终结果便是‘其政清而民困’。反之,若有一官,即便有些许私心,操守并非无懈可击,然其手段高明,能通达权变,鼓励工商,刺激生产,使赋税丰盈,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共享繁荣。其政虽或有微瑕,其功却实实在在惠及于民。二者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庙堂诸公或可争论,然百姓心中自有一杆最公平的秤,称量出的便是最真实的冷暖温饱。”
陆昶凝神静听,只觉得脑海中翻江倒海,以往许多模糊不清、相互矛盾的观感被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瞬间照亮、串联、贯通!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更为复杂、也更为真实的政治图景,那里不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忠奸立判,而是充满了各种利益的交织、效果的权衡以及手段与目的的辩证。
他意识到,谢安今夜所授,绝非寻常的为官技巧,而是直指政治活动最核心的本质——其最终的评价标准,不应是官员个人的道德洁癖,而应是治下民众实实在在的福祉与社会的整体繁荣。这是一个远比单纯区分清官贪官更为深刻、也更为艰巨的命题。
书斋内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的建康城万籁俱寂,而在这方寸之间,一场关于权力、责任与民生福祉的深刻思考,正悄然塑造着一位即将影响一方命运的政治家的灵魂。陆昶知道,谢安的话还未说完,更深的启示,还在后面。他屏息凝神,等待着接下来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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