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昶闲居城南小院的消息,虽未张扬,但仍如石子入水般,在特定的圈子里漾开涟漪。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冬阳微暖,小院那扇多数时间紧闭的木门,被一阵干脆利落的叩击声敲响。
老仆开门,只见门外立着一位身着锦蓝色骑射服、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君,眉宇间带着几分疏朗飞扬之气,正是谢玄。他身后跟着两名健仆,捧着几坛显然价值不菲的美酒和一些时新礼盒。
“今日冒昧来访,听闻陆兄在此静养,特来叨扰,不知可方便一见?”谢玄拱手,声音清亮,笑容爽朗,不带丝毫朝堂上的虚礼与试探,只有少年人特有的真诚与热切。
陆昶闻讯,略感意外,随即亲自迎出。只见谢玄大步流星走进院中,目光快速扫过这略显简朴的院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但很快便被更浓的敬重所取代。
“谢兄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陆昶将他引入正堂。堂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张书案,几卷兵书史册散置其上,旁边还温着一壶粗茶,与谢玄带来的美酒佳礼形成鲜明对比。
谢玄不拘小节地坐下,挥手让仆人将酒礼放下,便开门见山道:“陆兄,建康城里那些污糟事,我都听说了!简直是一派胡言,荒谬至极!”他语气愤愤,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直率与不平,“兄长在洛阳城下浴血奋战时,那些躲在建康嚼舌根的家伙在何处?如今倒会编排是非,构陷功臣!真是可恼可恨!”
他看向陆昶,眼神灼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与义愤:“兄长的功绩,天地可鉴,岂是几句宵小之言所能抹杀?我谢玄第一个不服!那些流言,休要放在心上!”
陆昶为他斟上一杯粗茶,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历经风波后的平静:“谢兄有心了。些微风波,不足挂齿。昶才疏学浅,确有处置不当之处,致使物议纷扰,能得清闲,静思己过,亦是幸事。”
谢玄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兄长何必自谦若此?分明是有人嫉妒兄长之功,刻意构陷!这等手段,何其卑劣!”他猛地一拍大腿,“兄长若是心中不快,不必强忍!不如我陪兄长出城射猎,纵马山林,散散闷气!或是去我谢家别业,痛饮几杯,一醉方休!总好过在此独自枯坐!”
他的劝慰直接而热烈,充满了少年人解决问题的简单逻辑——既然受了委屈,就该发泄出来,或是转移注意力,而非默默承受。
陆昶看着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暖意。在这冷暖自知的建康城,这般毫无功利色彩的真诚关怀,显得尤为珍贵。他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谢兄的好意,昶心领了。只是如今确需静养,不便外出。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书卷,意有所指道:“**静坐亦非枯坐。有时,于无声处,反能听得更清,看得更远。** 昔日读史,常憾未能细品,如今倒得了机会。”
谢玄并非愚钝之人,听到此言,又见陆昶神色平静,眼神清明,并无丝毫颓废消沉之意,反而有种内敛的沉静力量,心中的急躁不由平复了几分。他若有所思:“兄长的意思是…”
陆昶不便与他深言谢安的点拨,只道:“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罢了。一时之进退,不足论英雄。谢兄正值年少,需锐意进取,将来疆场之上,必有大作为,方是正理。不必为昶之事挂怀。”
谢玄似懂非懂,但他能感受到陆昶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消沉,反而有种蓄势待发的沉稳。他不再一味劝慰,转而笑道:“既然兄长如此说,那玄便放心了!不过,酒既带来,岂有不饮之理?今日便以茶代酒,敬兄长一杯!祝兄长早日…呃,‘康复’!他日必有再展雄风之时!”
他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动作洒脱不羁。
陆昶亦举杯相陪,心中感慨。谢玄的来访,如同阴霾天里漏下的一缕阳光,虽不能驱散所有寒意,却足以慰藉人心。这份少年赤诚,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唯有保住自身,方能不负那些真正信任和期待他的人。
两人又闲谈片刻,多论兵事骑射,谢玄方才告辞离去。小院重归寂静,但那坛美酒和少年郎君爽朗的笑声,似乎为这冷清的院落增添了几分生气与暖意。
陆昶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卷摊开的《史记》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淮阴侯列传”几个字,眼神愈发深邃悠远。
蛰伏,是为了更好地腾跃。而来自外界的点滴温暖与善意,则是这蛰伏期中,最重要的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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