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氏别业游园会归来后,官驿终于迎来了短暂的清静。王璎那般炽烈如骄阳的主动,并未能融化陆昶这座冰封的堡垒,反而可能因其过于直接而暂时偃旗息鼓。陆昶乐得利用这片刻安宁,整理思绪,准备应对下一步可能来自朝廷的正式问询或诏令。
这日午后,窗外细雨霏霏,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陆昶正于案前翻阅带来的北地文书,忽闻侍从轻轻叩门。
“参军,颍川庾府遣人送来一物,说是府上郎君嘱托转交。”侍从手中捧着一个扁平的锦盒,做工精致,却并不张扬。
颍川庾氏?陆昶微微一愣。他与庾家交往不深,仅在几次公开场合见过几位庾氏子弟,印象中皆是清雅文士模样。他接过锦盒,入手微沉。
打开盒盖,并无书信。只见盒内静静躺着一幅卷起的画轴,以及一页单独放置的浣花笺。笺上墨迹新干,是一首娟秀清丽的小楷写就的咏物诗。
诗咏秋兰。
词句清雅脱俗,不染尘埃,将秋兰于幽谷中独自芬芳、不媚春阳的品格描绘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隐约透着一股淡淡的慕贤之意与高处不胜寒的轻愁。诗末并无署名,只钤了一方小小的朱印,形似一朵含苞的清荷。
陆昶展开那幅画。画上正是几株于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兰花,墨色淡雅,笔意空灵,将兰叶的孤傲与花朵的清幽刻画得入木三分。画境与诗境完美契合,相得益彰。
这风格,这心思……陆昶立刻想起了,那个始终安静坐在角落,面容清秀、眼神羞怯,偶尔抬眼望来又迅速低下的庾氏女郎——**庾清萱**。
与王璎的倾国倾城、明媚主动截然不同,庾清萱的美,是含蓄的,内敛的,需要静心才能品味的。如同她笔下的秋兰,生于幽谷,清香暗送。这般通过兄长转交诗画的方式,既符合闺阁礼仪,又极其巧妙地传递了她的才情与那份小心翼翼的关注。
这无疑是一种更为高雅、也更符合士族交往习惯的示好与试探。没有咄咄逼人的热情,没有算计利益的拉拢,只有一份基于才学欣赏的、朦胧的好感。
陆昶执起那页诗笺,又仔细看了一遍那画作,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真正的欣赏。庾清萱的才情,确非寻常。这份心意,也显得格外纯净珍贵。
他沉吟片刻。对于王璎,他必须明确拒绝,划清界限。但对于庾清萱这般含蓄的表达,若反应过于冷硬,反而显得不近人情,甚至可能无端得罪颍川庾氏。
他铺开宣纸,研磨润笔。略一思索,便提笔蘸墨。
他未曾和那首秋兰诗,而是另作了一首咏竹诗。
诗中以竹自喻,赞其“虚心劲节”、“凌霜傲雪”、“未曾出土先有节,及至凌云仍虚心”,表明自己心志高远、坚守节操、不畏艰难之意。诗句铿锵,意境开阔,与庾清萱诗的婉约清幽形成对比,却又在“清雅”、“有节”等内在品格上隐隐呼应。
写罢诗,他又在另一张纸上,就庾清萱的画作写了一小段评析。他并未过度吹捧,而是从用笔、构图、气韵等方面,精准地点出了画作的优点以及一两处可斟酌的细微之处,言语恳切,见解专业,完全是对待一位值得尊重的同道才士的态度。
最后,他将诗与评析小心叠好,放入原来的锦盒中,对等候的庾家仆役道:“回复你家郎君,庾兄厚意,昶心领了。诗画皆乃上品,令人叹服。区区拙见,不成敬意,还望勿怪。”
他只字未提庾清萱,只与其兄应对,完全将此事框定在士子间正常的诗文唱和与艺术交流范畴内。既回应了那份欣赏,表达了谢意和同等高度的尊重,又守住了分寸,未曾逾越礼数,未曾给予任何超出才学探讨之外的暗示。
仆役捧着锦盒恭敬离去。
陆昶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建康城的这些贵女,果然各有千秋。王璎是怒放的牡丹,灼灼其华,侵略性强;而这位庾清萱,则是空谷幽兰,清香暗送,更需细心体味。
只是,无论是牡丹还是幽兰,此刻的他,都无暇,也无心去真正采撷。他的根在北地硝烟之中,他的心神系于军国大事之上。这些儿女情长,或许能在这细雨中间隙拨动一下心弦,却终究无法留下深刻的痕迹。
他转身回到案前,目光重新落在那些冰冷的军务文书上。温柔乡是英雄冢,此言非虚。在这繁华迷眼的建康城,他更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他埋首案牍之时,官驿对面的茶楼雅间内,一道戴着帷帽的天青色身影,正遥遥望着他窗口的剪影,直至夜深。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本泛黄的《太平要术》残卷,低声自语:“心志倒是坚定……只是,这世间的漩涡,又岂是你想避,便能避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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