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风已带上了明显的肃杀之意,卷过洛阳残破的宫阙与旌旗,呜咽作响。西府大将军行辕内,烛火通明,将桓温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山河舆图上,晃动如一头蛰伏的猛兽。
陆昶肃立阶下,一身风尘尚未洗净,甲胄下的青衫依旧,只是眉宇间较之数月前更多了几分沉凝与历练。他刚刚详细禀报了姚襄授首、洛阳光复的经过,以及战后安抚、清点府库、布防等诸多事宜。
桓温听完,抚掌大笑,声震屋梁:“好!好一个邓遐!好一个周楚!当然,也少不了你陆昶的筹谋调度!此战,打出我西府军的威风,更打出了我汉家儿郎的志气!”他走下台阶,用力拍了拍陆昶的肩膀,目光灼灼,“洛阳既克,中原门户已入我手。然则,仗,只打了一半。”
他踱回案前,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的建康位置:“朝廷诸公,安居江左,惯看秋月春风。彼等惧我势大,胜于喜我功成。此刻,怕是已在商议如何犒赏三军——顺便,如何削我兵权,如何将我等逼回荆州去。”
他的语气带着冰冷的讥讽,转而看向陆昶,目光锐利如刀:“陆昶,本帅欲派你回一趟建康。”
陆昶心神一凛,立刻抱拳:“请大司马明示!”
“着你为‘报捷特使’,兼‘陈情专员’。”桓温沉声道,话语清晰,不容置疑,“此去,有三件事。其一,携姚襄之仪仗、旗帜,献俘阙下!要让陛下,让满朝文武,让建康城的百姓都亲眼看看,我西府将士浴血奋战,究竟取得了何等功业!此乃扬威,亦是震慑。”
“其二,”桓温语气加重,“朝廷的封赏,本帅可以不在乎。但数万将士的粮饷,洛阳城的修复,后续北伐的根基,不能断!你要据理力争,向朝廷,向尚书省,向度支衙门,要钱、要粮、要物资!更要一道明确的旨意,准我部暂驻洛阳,整备防务,徐图北伐!告诉他们,若无此根基,今日之洛阳,明日就可能得而复失!”
“其三,”桓温压低了声音,带着深深的告诫,“建康非比军中,人心鬼蜮,笑里藏刀。你需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看看朝中诸公,尤其是王、谢、庾几家,对此战究竟是何态度,是真心欣慰,还是暗怀忌惮?陛下身边,又有何动向?凡有风吹草动,细无巨细,皆需密报于我。”
他走到陆昶面前,目光如实质般压下来:“记住,你此行代表的是我西府,是你身后数万将士。一言一行,皆须谨慎,莫要授人以柄。凡事务必报我,不得擅自决断,尤其不可私下结交,卷入朝堂党争。你可能做到?”
陆昶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也知此事关系重大,更深知桓温最后几句叮嘱的份量。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坚定清晰:“末将谨遵大司马令!必不辱使命,扬我军威,力争粮饷,洞察舆情,并将诸事详尽禀报大司马定夺!”
“好!”桓温再次扶起他,脸上露出些许缓和之色,“你机敏果决,此番北上又立下大功,此事交由你,本帅放心。即刻去准备,挑选精干护卫,携所需文书印信,三日后出发!”
“诺!”陆昶领命,躬身退出大堂。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抬头望去,洛阳城头,“桓”字大旗在夜色中猎猎飞舞,远处仍有士卒巡逻的火光闪烁。
回建康。
这三个字在心中滚过,带来的不是衣锦还乡的喜悦,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与警惕。那是比战场更加复杂莫测的地方,是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能杀人于无形的博弈场。桓温的信任与重托,西府军的未来,乃至北伐大业的走向,此刻,竟有一部分系于他此次南归之行。
他想起了云真子,那个神秘的道人。其背后的天师道在建康盘根错节,或许能提供意想不到的助力,但也必然是极大的隐患。桓温的警告言犹在耳——“不得擅自结交,授人以柄”。
此事,须得慎之又慎。
陆昶握了握拳,迎着北风,大步走向自己的营帐。他需要立刻开始准备,清点要携带的战利品,拟定奏表的措辞,挑选随行的人手。前路艰险,但他别无选择,唯有迎难而上。
三日后,一支轻骑队伍护送着几辆满载仪仗、旗帜的马车,驶出洛阳南门,踏上了返回建康的官道。陆昶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逐渐远去的雄城,然后毅然转身,目光投向南方。
建康,我回来了。这一次,不再是无人在意的寒门士子,而是携赫赫战功、代表一方强藩的西府使者。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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