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孰城外,西府大营。
时值初夏,江淮之地已渐有暑意,但在这连绵十数里的军营中,弥漫的却非慵懒暖风,而是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铁血肃杀之气。营盘依山傍水,布局严整,壕沟深挖,鹿角密布,巡营的士卒甲胄齐全,刀枪闪亮,眼神锐利如鹰,不见半分懈怠。空气中混杂着皮革、汗水、铁锈以及远处马厩传来的草料气息,这是一种独属于大军征伐前的味道,沉重而令人心悸。
无数的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最大的那面“桓”字帅旗矗立于中军大帐之前,仿佛定海神针,也象征着这支威震东南的强军唯一的意志核心。较小的各色将旗、营旗如众星拱月,标识着各部的位置。整个大营,就像一头收敛了爪牙、匍匐于地、却随时准备暴起噬人的洪荒巨兽,沉默中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点将台由坚实的原木搭建而成,高出地面丈余,俯瞰着下方无比庞大的军阵。台下,是刀戟如林、盔明甲亮的西府精锐。他们排成一个个整齐肃穆的方阵,步兵、骑兵、弓弩手,各依其位。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左顾右盼,数万人的场地,竟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蹄子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甲叶随着呼吸微微摩擦的细碎金属鸣音。每一张面孔都紧绷着,眼神里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战意与对功勋的渴望,只待那一声令下,便将如火山般喷发。
桓温登台。他今日未戴兜鍪,露出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面容,一身玄色铁甲在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猩红的披风垂于身后,静立时如渊渟岳峙,移动间似猛虎巡山。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尽的将士,那目光锐利如实质,仿佛能穿透铠甲,直视每个人的内心。
他无需扬声,自有亲卫将他的话语层层传下,确保每一名士卒都能清晰听见。
“将士们!”声音沉雄,穿透校场的寂静,“逆羌姚襄,僭越称尊,窃据神州旧都洛阳已久!其所为,践踏我先帝陵寝,奴役我中原遗民,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我大晋立国江左,暂避锋芒,然恢复之志,未尝一日或忘!今日,王师整备已毕,粮秣已足,甲兵已利,更兼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于我!”
他稍作停顿,目光更厉,声调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此战,非为寻常征伐,乃是为雪国耻,正乾坤,复我汉家旧土!凡我将士,当奋勇向前,有进无退!剑锋所指,挡者披靡!本帅在此立誓,必与诸君同甘共苦,直捣洛阳,犁庭扫穴,以姚襄之首级,祭奠我华夏英灵!扬我大晋天威!”
“雪耻!复土!天威!”
“追随大司马!克复洛阳!”
台下,积压已久的战意被彻底点燃,数万胸膛中迸发出的怒吼声如同平地惊雷,滚滚而来,震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连空中的云气仿佛也为之一清。士气在这一刻达到了沸腾的顶点。
誓师毕,战争的巨兽彻底苏醒,开始了它高效而恐怖的运转。
先锋邓遐,率先出列。他身材魁梧,面目粗豪,眼中闪烁着嗜战的兴奋光芒。他大步上前,从桓温手中接过代表先锋的令旗,重重一抱拳,声若洪钟:“末将得令!必为大军扫清前路,若有差池,提头来见!”旋即转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厉声喝道:“儿郎们,随某家建功立业去也!”
其麾下三千最精锐的轻骑齐声应和,如同旋风般卷出大营,马蹄声如奔雷,扬起冲天烟尘,直扑北方。他们的任务不再是试探,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摧毁一切阻碍,击破任何敢于拦路的敌军,为后续主力开辟安全的通道。
紧接着,中军各营依次开拔。步卒、骑兵、辎重辅兵,序列分明,浩浩荡荡。桓温的帅旗缓缓移动,在亲卫精骑的簇拥下,向着北方前进。旗下谋臣如雨,将领如云。
中军大帐并未立刻拆除,它将是最后才移动的核心。此刻,帐内气氛紧张而有序。巨大的江北舆图几乎铺满了整个帐内地面,山川河流、城镇关隘、道路桥梁,皆标注得极为详细。
桓温立于图前,郗超、陆昶及数名高级将领、参军围拢四周。
桓温的手指重重敲在图上颍水流域的一处:“姚襄主力收缩于洛阳,但其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其在颍水、汝水一线,依托地势,设置了四处营垒,互为首尾,构成其外围屏障。此屏障不破,我军难以直抵洛阳城下,且粮道易受威胁。诸位,有何见解?”
众将议论纷纷。
一员满脸虬髯的老将抱拳道:“大司马,姚襄羌骑骁勇,营垒坚固。末将以为,当集中兵力,猛攻其最前出的‘石桥坞’,以泰山压顶之势,先破其一营,余者必然胆寒!”
另一名较为谨慎的参军则道:“强攻虽可,但伤亡必重。是否可分兵牵制其余三营,再以主力逐一击破?虽耗时稍长,但更为稳妥。”
帐内意见不一,各有道理。
这时,一个清晰沉稳的声音响起,音量不高,却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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