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驿馆的一夜,陆昶睡得并不沉。并非因为床榻不适,而是脑中反复推演着次日可能与王猛交锋的各种情景。窗外风声呜咽,仿佛这座古老帝都的低语,透着莫测的深意。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陆昶仔细整理好官袍,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平整,每一处配饰都合乎礼节。他神色平静,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打磨过的利刃,隐含着即将出鞘的锋锐。
辰时刚过,昨日那名秦军队率便准时来到驿馆,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态度:“陆使者,丞相有请。随我来。”
丞相府位于皇宫东南,并不以奢华见长,反而透着一股与其主人风格相符的冷峻与威严。高墙深院,甲士环列,门庭肃穆,往来官吏皆步履匆匆,面色凝重,无人高声谈笑。空气仿佛都被某种无形的秩序所约束,显得格外凝滞。
穿过几重门廊,来到一处宽敞却陈设简朴的厅堂。堂内燃着炭盆,驱散了些许深秋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四处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王猛并未端坐正位,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关中舆图之前。他身着寻常深色丞相袍服,身形清瘦,面容略显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看上去更像一位严谨的学者。然而,当他闻声转过身来时,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扫过陆昶,瞬间便让陆昶感到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压力扑面而来——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且智慧超群者方能拥有的洞察与威势。
“江东使者陆昶,奉大晋皇帝陛下及桓公之命,见过丞相。”陆昶依足礼数,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晰稳定。
王猛并未立刻回应,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上下打量着陆昶,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透彻。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免礼。陆参军少年英才,之名,猛近来亦有所耳闻。那篇《讨姚襄檄》,文辞犀利,骂得痛快。”
他语气微顿,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尖锐如冰锥:“然,文章做得再好,终是虚的。江东偏安一隅,朝政昏聩,门阀倾轧,桓温跋扈专权,视君上如无物。此等局面,不自省图强,反而穷兵黩武,北上启衅,致使逆贼姚襄狗急跳墙,引动刀兵,搅乱中原。如今局势糜烂至此,贵使此番前来,是代桓大司马向我大秦乞和求饶么?”
开门见山,言辞刻薄,直指东晋内部痛处,更将挑起战端的责任完全推了过来,企图一开始就在气势上压倒陆昶。
厅堂内侍立的几名秦吏闻言,脸上皆露出或讥讽或傲然的神色。
陆昶心中凛然,知这是王猛的下马威。他面色不变,反而微微抬起下巴,迎着王猛那迫人的目光,从容应道:“丞相此言,昶不敢苟同。晋室内政,自有法度,非外臣可妄议。然姚襄背父叛国,窃据神都,荼毒生灵,乃天下共见之逆贼。桓公奉旨讨逆,乃是吊民伐罪,行堂堂正正之王师,何来‘启衅’之说?莫非丞相以为,纵容此等不忠不孝之徒肆虐中原,方是正道?”
他巧妙地将话题从东晋内政转移到“讨逆”大义之上,避实就虚。
王猛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好一个‘吊民伐罪’!然则,姚襄已遣使向我大秦称臣,献土归附。洛阳如今,亦可算我大秦藩属之地。桓温攻打洛阳,岂不是与我大秦为敌?贵使又待如何解释?”
“丞相明鉴万里,岂会不知姚襄之诈?”陆昶毫不退缩,语气反而加重,“其势穷来投,绝非真心归附,实乃驱虎吞狼之计!其献土是假,欲引大秦雄师与桓公血拼,彼坐收渔利是真!此等反复无常之小人,今日可叛晋投秦,他日形势有变,又岂会忠于大秦?丞相乃当世管仲、诸葛一流人物,深谙霸术,岂会看不清此等拙劣伎俩?若大秦真为其所惑,出兵干预,非但得不到洛阳实利,反将陷入与江东无休止之征战,空耗国力,徒为天下笑!”
他这番话,既点明姚襄的不可信,又将王猛捧高,暗示其若中计便不符智者之名。
王猛眼神微动,显然没料到这年轻使者如此机敏犀利。他不再纠缠姚襄,转而施加压力:“即便如你所言。然我大秦甲兵之利,铁骑之锐,冠绝天下。陛下雄才大略,有混一宇内之志。桓温若识时务,便该及早退兵,或许还能保全江东半壁。若执意妄为,待我大军东出,横扫中原,恐江东片板亦难渡江矣!” 话语间,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陆昶闻言,非但无惧,反而朗声一笑,笑声在肃穆的厅堂中显得格外清晰:“丞相何必虚言恫吓?大秦之强,昶沿途已有见闻,王丞相治国之才,确令昶钦佩。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昶窃以为,陛下与丞相之志,当在开创不世之伟业,而非逞一时之兵锋。”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开始抛出真正的筹码:“当今天下之势,犹如战国。大秦虽强,然心腹之患,岂在千里之外之洛阳?慕容燕国盘踞河北,兵精粮足,慕容儁早有意南下;西凉张氏,虽僻处一隅,然据险而守,未肯臣服;更有仇池、代国等诸多势力环伺。若陛下与丞相倾关中之力,东出与桓公争锋于中原,胜负暂且不论,即便惨胜,必元气大伤。届时,慕容铁骑南下,西凉兵马东进,关中空虚,陛下与丞相多年心血,岂不危如累卵?此等为姚襄一孺子火中取栗,而令真正虎狼坐收渔利之事,以陛下之明,丞相之智,断不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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