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乌衣巷,谢府。
秋意渐浓,庭院中的梧桐叶片已染上浅浅金黄。阿罗坐在廊下,面前摊开一方粗糙的黄麻纸,手中紧紧攥着一支毛笔,小脸憋得通红,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笔尖悬在纸上方,微微颤抖,却迟迟落不下去。
她面前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墨团,依稀能辨出是“陆”、“郎”、“安”等字样,但笔画重叠,结构散乱,如同幼童涂鸦。更多的,是擦拭修改的污痕。
一位温和的谢家老仆妇在一旁看着,轻声指点:“手腕要稳,莫用死力……对,这笔‘捺’要舒展出去……”
阿罗咬着下唇,眼中满是焦急与沮丧。郎君赴姑孰前,嘱咐她要好好学字。她日日苦练,从不懈怠,可这笔握在手中,却总是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连自己看了都觉羞惭。如何能用这样的字给郎君写信?
一阵极淡的、清雅的香气随风飘来。谢道韫身着素净衣裙,自廊庑另一端缓步而来,手中拿着一卷书册。她目光掠过阿罗案前那一片狼藉,脚步微微一顿。
老仆妇连忙躬身行礼:“女郎。”
阿罗也慌忙放下笔,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谢……谢娘子。”她在谢府这些时日,深知这位女主人才学之高、气质之清华,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打扰。
谢道韫走到案前,目光落在那些歪斜的字迹上,并未露出丝毫鄙夷,反而温声道:“在习字?”
阿罗脸颊发热,低下头,声如蚊蚋:“是……想给郎君写信……可是,写得太难看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几乎要哭出来。
谢道韫沉默片刻,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张涂改得不成样子的纸上:“‘安’字,宝盖头下,乃一‘女’字,有女子居家则安之意。笔势当如此……”她并未取笔,只以指尖在空中虚划,勾勒出清劲的笔画结构,一边缓声解释。
阿罗怔怔地看着,只觉得那指尖划过的轨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美感,与她平日所学的死板笔画截然不同。
“心中有意,笔下方能有形。你心中思念担忧,杂乱无章,落于笔端,自然也是如此。”谢道韫声音平和,如清泉流淌,“不若这样,你且将欲言之语,说与我听。我替你暂为誊录,你再照着我写的临摹,如何?”
阿罗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惶恐:“这……这如何使得?怎敢劳烦谢娘子……”
“无妨。”谢道韫淡淡道,已自在一旁坐下,取过一张新纸,将狼毫笔在砚中轻轻蘸饱了墨,姿态优雅从容,“说吧。”
阿罗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稍稍平复,看着谢道韫,怯生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郎君……姑孰……寒……加衣……饭……饱……念……”
她的表达破碎而质朴,毫无文采可言,却充满了最真挚的关切与思念。
谢道韫凝神听着,微微颔首,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一行行清丽秀逸、风骨内含的小楷便流淌而出。她并未完全照搬阿罗的碎语,而是将其心意略作整理,润色成通顺而含蓄的句子,却丝毫未改变那质朴的关切之情。
“秋深寒重,万望郎君善自珍摄,勤加餐饭。奴在谢府一切皆安,日日习字,不敢或忘郎君嘱托。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思及郎君远在军旅,心绪难宁,唯愿早日凯旋。”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纸笺递给阿罗:“你看,如此可好?”
阿罗双手接过,看着纸上那漂亮得不像话的字迹,又读着那些仿佛从她心里掏出来、却又被表达得如此妥帖的话语,眼圈顿时红了,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娘子!多谢娘子!”她捧着那页纸,如同捧着绝世珍宝。
“既如此,你便照此临摹吧。有不明之处,可来问我。”谢道韫起身,翩然离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罗对着她的背影深深一揖,然后迫不及待地坐回案前,小心翼翼地铺开新的纸,对照着谢道韫写的那份信,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地开始摹写。这一次,她的心静了许多,手腕也稳了许多。虽然写出来的字依旧稚嫩,却已隐隐有了几分骨架,不再如之前那般不堪入目。
数日后,这封凝聚着阿罗笨拙心意与谢道韫悄然润色的信,随着驿站的快马,送往姑孰。
姑孰,西府文书处。
陆昶刚从一场关于军械督造的会议中抽身,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回到值房,案头已堆放了新到的文书与信件。他习惯性地先处理最紧急的军务公文,直至华灯初上,才得空拿起那封来自建康的私信。
信封上的字迹略显稚拙,一望便知是阿罗所写。他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拆开封口。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前半部分,是清丽绝俗、含蓄内敛的行楷,功力深厚,显然出自大家之手,内容是将阿罗的惦念整理得婉转动人;后半部分,才是阿罗那努力模仿、却依旧歪歪扭扭的字迹,重复着相似的内容,如同稚子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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