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军机文书、核算校验之责日益繁重,陆昶却并未将自己完全禁锢于案牍之间。他深知,在这姑孰西府,仅有谋略与文才,犹如独腿而行,终难站稳。郗超的信任与重用,源于其能“文”,而若要真正在此地立足,赢得那批骄兵悍将心底的认可,乃至在未来可能的变局中拥有些许自保甚至前驱之力,则必须“武”不脱节。
姑孰的暮夏,溽热未消,演武场被烈日烤得一片焦灼,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每日清晨,天光未亮透,陆昶便已起身。他不再穿着那身显眼的青衫,而是换上了一套与普通军士无异的土褐色短打戎服,悄然来到校场一隅。
他的第一课是刀术。教习者是一名沉默寡言的老卒,姓赵,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曾是北伐老兵,因伤退下来在营中做些杂役,刀法却是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人技,毫无花巧,只有简洁致命的劈、砍、格、刺。
“手腕要稳,力从地起,贯于腰臂,达于刀尖!”老赵声音沙哑,示范的动作干净利落,“莫学那些耍把式的,好看不中用。战场上,一刀下去,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陆昶凝神静气,反复练习最基础的劈砍动作。戎服很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露出原本被宽大青衫遮掩的、略显清瘦却已开始显露出线条的臂膀。沉重的环首刀在他手中起初略显滞涩,但他悟性极高,且肯下苦功,不过旬日,动作已变得凌厉迅猛,带起了呼呼的风声。
老赵在一旁抱着臂看着,偶尔上前纠正一下他的姿势,刀疤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淡的认可。他见过太多来“体验”军旅的世家子,像陆昶这般肯放下身段、吃得下苦的,凤毛麟角。
午后,若文书处理告一段落,陆昶便会避开日头最毒的时候,申时左右再次出现在校场。这次,他练习的是弩箭。
与弓不同,弩更重技巧与耐心。他寻了个僻静角落,对着三十步外的箭靶,一次次地校准、上弦、瞄准、击发。弩臂绷紧的嘎吱声,箭矢钉入靶心的闷响,成了他午后固定的伴奏。
他并不追求速射,而是力求每一箭都极稳极准。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眼中,带来一阵刺痛,他只是抬手用衣袖擦去,眼神依旧专注地盯着靶心。指尖因反复拉扯弓弦和扣动弩机而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厚茧,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偶尔有巡营或路过的军士看到这一幕。起初还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但看着那青年日复一日、雷打不动地在此苦练,看着他的动作从生疏到熟练,看着箭靶上的箭簇越来越密集,那些议论和轻视渐渐变成了沉默的注视,甚至偶尔会有经过的老兵,无声地扔过来一个水囊。
这日傍晚,陆昶正在练习步射,连发三箭,皆中靶心边缘,虽未全中红心,但稳定性已远超往日。他轻吐一口气,稍作休息,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陆昶回头,只见邓遐正大步走过,似乎刚巡视完营防,一身甲胄未解,满脸虬髯都似沾着尘土。他显然看到了陆昶方才的练习,脚步微微一顿。
四目相对。邓遐的目光如电,扫过陆昶被汗水浸透的戎服,落在他因练习弩箭而磨出茧子的手指上,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箭靶。
这位素来眼高于顶、只认实力的猛将,脸上那惯常的倨傲神色似乎缓和了那么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陆昶,极其短暂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随即他便继续迈开大步离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陆昶连日来的苦功,并未白费。在这位猛将眼中,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值得忽略的文吏,或是一个箭术尚可的幸运儿,而是一个……或许值得稍加留意一下的、正在努力提升自身实力的同袍。
陆昶站在原地,望着邓遐远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却也有一种淡淡的踏实感悄然滋生。
夜幕降临,暑热稍退。陆昶回到值房,点亮油灯。案头还堆着少许待核算的文书。他先就着清水吃了两块硬邦邦的胡饼,算是晚食,然后便坐下来,继续工作。
身体是疲惫的,手臂因长时间练习而微微酸痛,但精神却异常清明。白日里的挥汗如雨,仿佛将案牍劳形带来的沉郁之气都冲刷了出去。
他快速而精准地核对着最后的数字,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窗外,传来巡夜士兵规律的打更声。
当最后一份文书校验完毕,仔细收好,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吹熄灯火,推开窗,让清凉的夜风吹拂进来。
仰望星空,银河斜挂。姑孰的夏夜,宁静中蕴藏着磅礴的力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更加结实有力,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形,如今摸上去已能感受到肌肉的轮廓。更重要的是,那种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感,以及对军营生活的融入感,日益增强。
文韬武略,如同车之双轮,鸟之两翼。
他正在一步步地,将自己打磨成真正适合这片土地的样子。
夜色中,他轻轻握住那枚枕边的玉玦,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愈发宁静。
前路漫长,但每一步,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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