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以为,当如何?”郗超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表明他提起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当先示之以力,再诱之以利,最后予之以信。”陆昶思路渐趋清晰,语速平稳,“力,非虚张声势,乃是我西府整军经武、北上决心之确凿证据,可择机小露锋芒,或散布真实军讯,使其知我朝并非全然偏安,确有北图之志。利,非仅空口官爵,可先以小批其急需之盐铁、药材暗中输运,解其燃眉,以示诚意。待其有所依赖,知我之诺可信,再谈其他。信,则需遣干练沉稳、通晓北地情势之士,非为一次联络,而需长驻附近,洞察其情,与其首领乃至核心人物建立私谊,方能徐徐图之,水到渠成。如此,或可将把握提升至六成乃至更高。”
他将一个简单的策反问题,拆解成了需要长期经营、多管齐下的系统性工程,考虑到了实力威慑、实际利益和情感信任多个层面,策略显得老练而务实。
签押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号子声。郗超的手指不再敲击桌面,而是轻轻捋了捋自己的短须,目光重新落在陆昶身上,这一次,带上了几分实质性的打量。
他忽然又换了个话题,似乎跳跃极大,重回建康:“闻说建康诸公,近日仍醉心清谈,《老子》、《庄子》可又有新解传出?”
陆昶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杀招。郗超此人,出身名门,却极度厌恶清谈,务实至极。此问是在探他的根底,是否真是那种徒尚空谈、不切实际之辈,与西府格调格格不入。
“回郗参军,”陆昶神色不变,语气甚至更沉稳了几分,“昶离建康前,确有耳闻某公新解‘无为而治’,谓江淮防务,亦可效法自然,以静制动,则胡马自退。”
他顿了一下,看到郗超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才继续道,语气清晰而坚定:“然昶浅见,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是坐而论道便可决胜负?江北胡骑劲弓快马,岂是空谈所能退之?《道德》五千言,或可修身养性,然用于两军对垒,调度粮秣,攻城守寨,恐不及一册《孙子》、半卷《吴子》实在。建康清风朗月,自可高谈阔论;姑孰江风凛冽,唯信刀兵弓马,务实之功。”
这番话,既回答了问题,表明他知道建康的动态,更清晰地划清了自己与那些清谈家的界限,立场鲜明地站在了西府务实的一方,甚至暗合了郗超的理念。
郗超听完,脸上的那丝嘲讽渐渐化为了难以捉摸的深沉。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朝门外扬声道:“李参军!”
一名身着参军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文吏应声而入,恭敬行礼:“郗参军有何吩咐?”
“这位是新来的陆昶陆参军。”郗超指了指陆昶,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暂且安排在你文书处,熟悉军务。各类文书卷宗,皆可与他观看,不必避忌。要好生照看。”
“李效遵命!”李参军立刻应下,转而向陆昶客气地拱手,“陆参军,幸会。”
“有劳李参军。”陆昶起身还礼。
“去吧。”郗超挥了挥手,已然重新拿起了案上的笔,仿佛刚才那长达近一个时辰、涉及江北局势、人心揣摩、立场试探的深刻谈话从未发生过。
“属下告退。”陆昶与李效一同行礼,退出了签押房。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将那沉静而压抑的空间隔绝开来。李效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陆参军,请随我来,我带你去文书处熟悉一下。”
陆昶点头跟上,走在略显昏暗的廊道下,袖中的手轻轻握紧,又缓缓松开。掌心,竟似有微湿的汗意。
郗超,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每一问,皆似随意,实则环环相扣,直指要害,考验其观察、分析、策略乃至立场。若非他早有准备,心思缜密,应对得宜,只怕轻易便露了怯或显了浮夸。
那最后一句“要好生照看”,更是意味深长。既是让李效给予便利,恐怕也暗含了让其继续观察、磨砺的意思。
征辟之途,无荫蔽可依,这初入西府的第一道关隘,算是凭自身过了。但陆昶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更加凝重。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这姑孰雄镇,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他深吸一口带着军营特有气息的空气,目光恢复沉静,步伐稳健地跟着李效向前走去。
签押房内,郗超并未立刻处理公务。他目光重新落回那幅江北舆图,手指在方才点过的那个坞堡位置轻轻一按,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倒是应对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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