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力夫粗犷的号子声中,缓缓靠上姑孰码头。
陆昶提起书箱,踏上跳板。脚底接触到的,不再是建康城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而是粗糙而坚实的木质栈桥,甚至能感受到江水常年浸染的潮湿与微颤。
一股与建康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并非是秦淮风月间的脂粉香、酒气与熏香交织的靡靡之味,而是江水特有的腥气、皮革鞣制后的味道、金属摩擦的冷锐感,以及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肃杀之气。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无声地压迫着人的耳膜。
码头上,旌旗猎猎。玄黑色的“桓”字大旗和各式军旗在江风中舒卷,如同盘踞的猛兽展露着爪牙。披甲持锐的军士列队巡逻,步履整齐划一,甲叶碰撞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之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力夫和军吏们行色匆匆,呼喊应答简短有力,绝无建康市井间那种慵懒拖沓的腔调。
这里的一切,都充斥着效率、力量和一种绷紧的秩序感。陆昶那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衫,在这片铁与血构成的灰黑色基调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军事画卷上,不小心滴落的一点翠色,引来了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毫不掩饰带着轻蔑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冰冷的玉玦在袖中握紧,神色沉静地向前走去。前来接引的,仍是船上那位面色冷硬的军吏。
“陆参军,请随我来。先去录曹处核验文书,办理入营手续。”军吏的声音依旧平板,不带丝毫热情,只是履行公事。
录曹衙署设在一处临时的军寨中,进出皆是戎装官吏,人人面色凝重,案牍堆积如山。核验文书的小吏头也不抬,只伸出一只沾着墨渍的手。
“文书。”
陆昶将桓温军府发出的征辟檄文和相关身份证明递上。那吏员仔细查验了印鉴、文书材质以及每一项记录,其谨慎程度,远超建康任何一座官署。他的目光时不时从文书上抬起,锐利地扫过陆昶的脸,似乎在比对着文书描述与真人是否相符,更在评估着这个被大司马亲自征辟的年轻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陆昶,原籍吴郡,寓居建康……”吏员低声念着,忽然顿了顿,抬眼问道,“听闻陆参军在建康清谈场上颇有声名,与谢家郎君相善?”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是在探他的底细,也是某种程度的轻视——一个靠清谈和裙带关系进入西府的人。
陆昶面色不变,从容答道:“蒙大司马不弃,征辟入府,昶唯思竭尽驽钝,以供驱策。过往虚名,不足挂齿。”
那吏员审视他片刻,似乎没找到预想中的骄矜之气,这才略微满意,在文书上重重盖下一个印鉴。“手续已备。你的居所安排在参军僚属区丙字柒号房。这是门牌与通行符节,军中重地,不可擅闯,切记。”语气依旧冷淡,但公事公办的意味多了几分。
“多谢。”陆昶接过那枚冰冷的木质符牌,入手微沉。
跟随军吏穿过层层岗哨,进入真正的军营核心区域。演武场上,杀声震天,数百军士正在操练阵型,刀光如雪,矛戈如林,沉重的脚步踏得地面微微震动。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他的居所是一间极简单的砖木小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只有一榻、一案、一凳,以及一个放置衣物的简陋木箱。四壁空空,窗户对着的,正是那喧嚣不止的演武场。
军吏送到门口,便不再进入,硬邦邦道:“陆参军可稍作安顿。明日辰时,需至郗参军(郗超)签押房报到,听候分派职司。”言毕,略一拱手,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陆昶将书箱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木案上,环视这间陋室。与建康的精致雅舍相比,这里堪称艰苦。但他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走到窗边,推开窗扉。
震耳的操练声瞬间涌入,带着男儿的豪迈与力量。他看着窗外那些挥汗如雨、皮肤黝黑的军汉,看着他们手中那能真正决定生死的兵器,心中那股离开建康时便生出的豁朗之感愈发清晰。
这里没有玄虚的清谈,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最直接的力量、最现实的胜负、最冰冷的生死。这一切,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打开书箱,并未先取出华服美器,而是将几卷最常翻阅的《孙子兵法》、《吴子》以及一些地理志、札记取出,整齐置于案头。又将那柄“秋水”剑挂在床头触手可及之处,良弓则倚放于墙边。
最后,他将那枚白玉玦从怀中取出。温润的玉石在透过窗扉的日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他将其小心地放置在枕边。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越过喧闹的演武场,望向更远处姑孰城垒的轮廓和苍茫的天空。
他知道,征辟之途,并非荐举之恩,意味着一切的认可与地位,都需凭自身的才干去挣得。桓温麾下,不养闲人,更不养徒有虚名之辈。
这陋室,这喧嚣,这无处不在的审视与挑战,便是他的起点。
他轻轻抚过案上冰凉的兵书,眼神沉静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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