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观察着陆昶的神色,见其依旧平静如水,便继续深入,言辞愈发恳切:“我荀氏虽无王氏之显赫权势,亦无桓氏之雄厚兵甲,却胜在门风清正,尤重才学德操,与郎君之风骨志向,更为相契。于吏部铨选、秘书监着书、国子监讲学乃至御史台清议等清要之所,敝族多年经营,尚能说得上几句话,亦有几分香火情面。”
“若郎君愿意,”荀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敝族可倾力相助。无论是‘待选’之期的打点延誉,还是日后官职的迁转升擢,乃至着书立说、聚徒讲学、弘扬阁下之学说政见,荀氏皆愿成为郎君最坚实的后盾。彼此扶持,共谋发展,以郎君之才,辅以荀氏之力,假以时日,必能于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一展胸中抱负,岂不胜过孤身一人,独行于这荆棘遍布、虎狼环伺之路?”
这番说辞,比王府的联姻之议显得高明了许多,也更具诱惑力。它承认并高度赞扬了陆昶的独立价值,以“学术同道”、“事业伙伴”的姿态出现,提供的支持也更具体、更符合一个既有政治抱负又不失学术理想的士人需求——稳定的官职晋升通道、清流中的声誉、以及传播自身思想的平台。
荀优目光灼灼,充满期待地看着陆昶:“郎君乃聪明绝顶、洞察世情之人,当知在下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皆为郎君之前程与抱负计。此举绝非欲驱驰郎君如鹰犬,实是惜才爱才之心切切,盼能与郎君携手,共图一番利国利民之事业,亦使我荀氏门楣,得附青云而益显。”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小泥炉上煮水的陶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陆昶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清明如镜,看向荀优,拱手施了一礼,语气诚恳而沉稳:“荀公厚爱,金玉之言,昶,感激不尽,亦惶恐不已。颍川荀氏,清流世家,学问渊薮,昶自幼读荀卿、仲豫公之书,心向往之。公之所言句句在理,亦确为昶当下所处之困局,洞若观火。”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如同磐石:“然,昶一寒微之士,侥幸得蒙天恩,获此‘上中’品第,心中所念所畏,唯有竭忠尽智,以所学报效朝廷,以酬万一。前程官职,自有朝廷法度与中正考评裁量,昶不敢亦不愿以私谊干求公器。至于学问之道,昶确有心与天下同道共研共进,然此乃天下之公器,万民之共学,非一姓一氏之私产。若借学问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非昶所愿,亦有负荀氏清流美名,更恐玷污先贤郑君求真务实之精神。”
他再次强调,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昶之心志,唯在公义,不在私门。唯有立于公心,不偏不倚,方能行得正,坐得直,俯仰无愧于天地,不负圣贤教诲与平生所学。荀公今日美意,昶只能心领,恕难从命。还望公海涵。”
又一次拒绝。但这一次的拒绝,比拒绝王府时更显恳切与尊重,也更清晰地、毫无转圜地表达了他的立身之道——不依附任何私门,只效忠于朝廷公器与心中的道义。
荀优凝视陆昶良久,见他眼神澄澈坚定,态度谦和却毫无犹豫,已知事不可为。他脸上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表情,有深深的惋惜,有难以理解的不解,最终尽数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其中意味难名:“陆郎君之风骨志节,皎如明月,洁若冰雪。老夫…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国士之心。佩服,实在是佩服。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无尽的遗憾:“…只是在这淤泥般的世道中,独守清流,何其艰难!可惜了,可惜了…”
他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页郑玄残卷收回锦匣,如同收起一份被拒绝的、沉重的期待。起身告辞时,他那原本挺拔的背影,似乎也略显佝偻,流露出几分落寞。
送走荀优,陆昶独立于小院之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的茶香与墨香,以及那无声却沉重的压力。颍川荀氏的招揽,代表着一股更隐蔽、更聪明、也可能更持久的力量开始介入。他们的方式更令人难以拒绝,其背后所代表的清流舆论力量,若不能为其所用,将来也可能成为无形的阻碍。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望着墙角那株顽强吐露新芽的石榴树,低声自语。每一次拒绝,都意味着一条看似便捷的道路被切断,也意味着未来的路将更加孤寂与险峻。
然而,他的目光依旧清澈而坚定。
就在他沉思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以及一声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军中煞气的呼喝,骤然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陆昶陆着作郎可在?征西大将军府使者到!速速开门接令!”
陆昶心神猛地一凛,霍然抬头。
真正的风暴,终于不再掩饰,以最霸道直接的方式,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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