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台城东南隅,有一处并不起眼、却足以决定无数士人命运的官署——中正衙署。平日里,此处门庭冷落,唯有吏员往来,显得肃穆而低调。然而今日,这衙署之外,却成了整个建康城,乃至江东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
九品中正定品之期,至矣。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散尽,中正衙署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尚未开启,门前的广场及延伸出去的街巷,却早已被车马人流拥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息:期待、焦虑、矜持、惶恐、野心、绝望……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今日此地,可谓众生百态,泾渭分明。
最为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些高门华胄的子弟。他们或乘着装饰华丽、牛角缀着璎珞的安稳牛车,或骑着神骏非凡、鞍辔精致的健马,在家仆部曲的簇拥下,从容不迫而来。人人皆是锦衣华服,博带高冠,或羽扇纶巾,意态闲适。他们彼此相遇,便熟络地拱手寒暄,谈笑风生,言语间议论着近日诗酒雅集、书画珍玩,仿佛今日并非决定前程的严峻考核,而不过是一场例行的风雅聚会。他们的眼神深处,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与从容,那是一种早已将高品视为囊中之物的笃定。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这些姓氏本身,便是通往仕途的通行符节。王坦之便在其间,被一群同样出身显赫的年轻子弟环绕着,他今日特意穿着一身簇新的紫锦袍,腰佩玉玦,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偶尔目光扫过寒门士子聚集之处,轻蔑之意毫不掩饰。
而与这片喧嚣华彩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广场边缘、角落乃至巷口处,那些聚集成群的寒门士子。他们大多身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衫或粗麻深衣,徒步而来,风尘仆仆。许多人面色紧张,眼神中交织着强烈的渴望与深深的焦虑,手指不自觉地蜷紧,或是反复默诵着精心准备的经义策论,生怕片刻遗忘便会断送前程。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交谈,即便有,也是低声细语,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尤其是那些高门子弟的方向。他们的存在,仿佛是这个盛大场面的灰色背景,沉默而压抑,却又蕴含着不甘与挣扎。他们中的许多人,一生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如此接近权力的门槛,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
除了这两大主体,场中还有各类人物穿梭往来:有品评官员属吏面无表情地维持秩序,高声唱名;有各方势力的探子混迹人群,目光闪烁,收集情报;有闻讯而来瞧热闹的市井百姓,踮脚伸颈,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一些低品官员,前来观察今年有哪些值得注意的新面孔,或是为自家子侄辈助威。
阳光渐渐升高,将场中每一张面孔、每一种情绪都照得愈发清晰。
就在这喧闹与压抑并存的诡异气氛中,人群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如同水滴落入油锅。
“看!是吴郡陆氏的陆昶!”
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无数道目光霎时间齐刷刷地投向一个方向。
只见长街尽头,一个身影正独自稳步而来。他没有牛车骏马,没有仆从簇拥,甚至没有同伴相随。仅仅是一身半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靛青色深衣,头发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束在脑后,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装饰。
正是陆昶。
他走得不急不缓,步履沉稳,腰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逆行的一竿青竹。清俊的面容之上,竟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幽深的古井,映照着周遭的喧嚣华彩、焦虑渴望,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坦然扫过人群,既不对高门子弟的煊赫露出艳羡之色,也不因寒门同道的困顿而显倨傲之态。
他就这样独行而来,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方天地。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气度,那近日来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才名与遭遇,使他瞬间成为了全场无可争议的焦点。
高门子弟圈中,谈笑声略微一滞,许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不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王坦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与身边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引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嗤笑。
而寒门士子人群中,则投来更多复杂的目光:有敬佩,有羡慕,有同病相怜,亦有暗暗期待他能真正打破门第壁垒的希望。许多人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
陆昶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径直行至寒门士子聚集区域的前沿,静立等候,神态从容,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品评,而不过是一次寻常的会面。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更为喧闹的蹄声与车轮声从另一侧街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辆极为华贵、饰有谢氏家族徽记的马车,在精锐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
“是陈郡谢氏的车驾!”
“谢家也有人今日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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