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不仅是台城宫阙、乌衣风流的建康,更是秦淮桨声、青石板巷、市井百态的建康。高门贵胄的清谈玄理如同飘浮于云端的仙乐,而真正在这座巨大城市毛细血管中流淌、滋养着万千生民的,是另一种更为质朴、却同样强大的力量——乡论清议。其声虽微,其势却广,聚沙成塔,汇流成海,于无声处,往往能潜移默化地塑造一人的声名,乃至影响庙堂之上的观感。
在城南一处并不起眼的天师道道观“净明观”内,香火缭绕中,却进行着一场与寻常祈福禳灾迥异的密谈。
静室深处,门窗紧闭,唯有墙壁上悬挂的“三官”神像目光垂怜,默视下方。云真子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长须垂胸,目光开阖间却无半分方外之人的冲淡,反锐利如能洞穿世情。与他相对而坐的,是几位身着粗布短褐,看似寻常农户、货郎、工匠模样的男子。然而这些人眼神精亮,举止沉稳,眉宇间带着一种被信仰凝聚起来的沉静力量。他们并非普通信众,而是天师道于建康各坊市间底层信众中的“祭酒”或“道官”,虽无官身,却在民间拥有相当的号召力与组织力。
“诸位道友,”云真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近日城中风云,想必已有耳闻。”
一位看似老农,双手却布满厚茧而非耕种所致的祭酒点头,声音沙哑:“观主所指,可是那位屡有惊人之论的陆姓郎君?清议堂之言,西府问策之事,坊间已有风闻。”
“正是。”云真子颔首,“此子非凡。其言深谙‘黄老’无为而治、顺势而为之道,其志或在澄清寰宇,暗合我道‘助国扶命’之旨。然其身寒微,如美玉陷于淤泥,恐为门户之见所摧折,实为可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我道祖师立教,本为教化百姓,救度众生。世间贤才,无论贵贱,皆应得其所在。今有一事,需诸位道友暗中助益,非为私情,实为公义。”
几位道官神色一凛,齐齐肃容:“请观主示下。”
“无需鼓噪,无需妄议朝政。”云真子指示极其清晰,“只需于尔等日常往来、布道济民之际,将陆郎君之事,以‘故事’形式,悄然传递于信众乡邻之间。可言其‘聪慧仁德’——譬如,或言其虽贫,却常助邻舍老者书写家信、解读文书,分文不取;或言其读书刻苦,志存高远,虽粗茶淡饭,不改其乐;或可编撰一二小故事,显其机智与善心…总之,只传其品行才学之‘佳话’,塑其‘寒门俊才’之清名,引导乡论对其心生好感与敬佩。切记,务必自然,如春雨润物,细而无声,绝不可授人以柄,言我道干预士林品评。”
众人皆是精明干练之辈,立刻心领神会。这并非煽动,而是更为高明的舆论塑造,于底层民间悄然播撒种子,待其自行生根发芽,形成一股自下而上的“乡论”潜流。这对于扎根于民间的天师道来说,正是其擅长之事。
“谨遵观主之命!”几人低声应诺,眼神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在自己负责的街坊区域悄然施行。
密议既毕,几人悄然散去,融入市井人流,仿佛从未聚过。
翌日开始,建康城各处的茶肆、酒坊、码头、集市,那看似杂乱无章、家长里短的闲谈中,开始悄然混入一些关于“城南陆郎君”的新鲜话题。
午后阳光慵懒,几名脚夫、小贩忙里偷闲,围坐一桌喝着粗茶。一个货郎打扮的男子呷了口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身旁人道:“哎,张老哥,前日我去城南收货,听闻一趣事。”
“哦?何事?”旁人被勾起兴趣。
“就是那位写了‘醉揽山河’的陆郎君,知道吧?听说前几日有个邻巷的老丈,儿子在北边捎了信回来,老丈不识字,急得团团转,堵在路口求人念信。那些穿长衫的先生们嫌他脏臭,掩鼻绕道走。偏生那陆郎君路过,二话不说,接过信就一字一句念与老丈听,还耐心解释。老丈感激涕零,要掏几个铜板谢他,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陆郎君坚决不受,只说‘邻里相助,份所应当’,还扶着老丈回了家。啧啧,真是难得!有学问,心肠还好,不像有些人,认得几个字就眼睛长到天上去了!”货郎啧啧赞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桌都听得清楚。
茶客们闻言,纷纷点头附和:“是啊,如今这样的好心肠的读书人,少见了!”“听说他学问大得很哩,连大将军都派人问他主意!”“是吗?真是人不可貌相…”
几名绣娘、帮工在歇息吃午饭。一个负责采买的嬷嬷一边分着蒸饼,一边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咱们坊里那个陆家小郎君,别看现在清贫,可是个有大造化的!”
“嬷嬷又听见什么了?”
“我娘家表侄在书肆帮工,他说陆郎君常去租书,看的都不是寻常科举文章,尽是些兵法、地理、农桑水利的‘实学’!书肆老板都夸,说此子见解独到,将来必是安邦定国的人才!就是出身差了些,可惜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