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定下一个“不宜强动”的基调,随后话锋微妙一转:“然,疏导化解,亦需朝廷政令清明,赏罚公允,破格任用寒门才俊,使野无遗贤;同时示之以利害,晓之以大义,使高门大族知国兴则家荣,国衰则家亡之理。譬如谢安石公,高卧东山,天下仰慕,请其出山辅政,亦为江山社稷;王导丞相昔日扶持晋室,调和南北士族,其功亦彪炳史册。可见门阀之中,亦多忠贞体国之士,岂可一概而论?”
他先扬后抑,既肯定了门阀中亦有贤能,又隐含了“需朝廷调控引导”之意。最后,他图穷匕见,将自身巧妙地摘了出来:“晚生人微言轻,出身寒末,唯知闭门读书,偶有所思所虑,不过是为江山社稷献上刍荛之见,聊尽书生报国之本分。如何统筹全局,平衡各方,渐进改革,此乃庙堂诸公与大将军运筹帷幄、乾坤独断之略,非草莽野人所能妄议。在下所能言者,唯有‘公心为国’四字而已。一切举措,无论针对何人何事,若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于北伐大业有助,则虽千万人吾往矣;若于国无补,于民无益,徒增内耗,则纵高门显贵,亦不可为。晚辈愚直,唯信此理,此外非所敢知也。”
他完美地避开了“是否帮桓温铲除门阀”这个具体陷阱,而是上升到一个抽象的原则:“公心为国”。并强调决策权在“庙堂诸公与大将军”,自己只是提供建议。这番回答,既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又丝毫不落下任何鼓动对抗门阀或承诺效忠桓温个人的口实,堪称滴水不漏。
一番应答,引经据典,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既有高度又有深度,更兼具政治上的成熟与惊人的谨慎。
院内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市井喧哗。那冷峻使者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他深深地、重新审视般地看了陆昶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年轻的寒门士子从里到外再看个分明。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既未赞许,也未斥责,只是微微颔首,上前一步,从陆昶手中取回那份帛书,仔细卷好,放入怀中,然后拱手,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杀伐之气:“郎君之论,某必一字不差,具实回禀大将军。告辞。”
说罢,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两名随从也紧随其后。马蹄声再次响起,嘚嘚远去,很快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到来过,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尘土味和冰冷气息。
陆昶送至篱笆门口,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直至再也听不见任何蹄声,这才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仿佛将胸腔中的所有紧张和压力都倾泻出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及额头,竟是一片冰凉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肌肤之上,湿冷黏腻。
阿罗这才敢跑过来,声音依旧发颤:“郎君,你…你没事吧?他们…他们…”
“无事。”陆昶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目光却依旧凝重地望着远方,“风雨…真的要来了。”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他的应对或许暂时过关,但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了西府,暴露在了桓温的视野之中。未来的路,必将更加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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