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不远处。
一个约莫二十岁的汉子,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地在地上插了根枯枝,枝上系着一根草标。
他身旁,跪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妇人,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一个三四岁的娃娃,懵懂地抓着妇人的衣角,颈后,也插着一根小小的草标。
“插标卖首”——赵顼在史书里读过这个词。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四个字背后,是何等刺骨的冰凉。那不是卖身为奴,这是在卖断生路。
更远处,有几个胥吏模样的人,指挥着一些面有菜色的厢军兵士,架着几口大锅。锅里翻滚着黑黄相间的糊状物,那是麸皮混着少量粟米熬成的“赈灾粥”。
兵士用木勺敲着锅沿,发出沉闷的响声。流民们麻木地排起长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口锅,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希望。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附近传来。赵顼循声望去,一个老人蜷缩在土坑里,每一声咳嗽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身子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旁边的人下意识地挪远了些。
李宪在车外,以极低的声音禀报:“大家,皇城司探得,此类聚集之处,每日……每日抬出去的,不下此数。”他悄悄比了一个手势。
赵顼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车窗的木质边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胸腔,与车外那片死寂形成残酷的对比。
这就是他的子民。这就是他即位之初,所要面对的江山。
他看到了富弼、欧阳修、王安石、元绛他们努力维持的秩序——粥厂在运转,兵士在维持。
这确实阻止了最坏的混乱。但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比任何一份奏章上的数字,都更血淋淋地告诉他:所谓的“控制住”,不过是让这场灾难以一种更缓慢、更绝望的方式吞噬生命。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悲伤的泪水。赵顼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只有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骤然缩紧后又强迫自己舒展开的眉心,泄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原本以为,自己锐意革新,是为了富国强兵,是为了雪祖宗之耻。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些宏图大志之下,最根本的,是要让眼前这惨状,永远不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李宪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向后靠在冰凉的车壁上,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从脑海中驱散,却又更深地刻了进去。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已经恢复了一片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冻结的火焰。
他用一种异常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的语调,轻声对车外的李宪说道:
“回宫。”
马车缓缓启动,调头驶向那座巍峨的汴京城。车辙碾过黄土,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车内的年轻皇帝,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但那幅画面,已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这一刻,赵顼才真正从一位深居九重的年轻君主,开始走向一个决心背负起整个帝国沉重命运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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