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臣,存中。今日请二位来,非为经义,亦非为杂学。”
他目光扫过二人,
“孤心中有一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指尖加重力道,几乎要戳破那坚韧的羊皮纸:“二位如何看待此獠——西夏?”
许将(定臣)率先放下茶盏。他身为翰林清贵,虽未亲历边事,但对国朝军政、钱粮调度、外交方略素有研究。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声音清朗而条理分明:
“殿下,臣以为,西夏之患,其根在于‘利’与‘势’二字!”
他手指点向地图上横山一带,
“其一,利在其地!灵夏之地,水草丰美,宜耕宜牧,更扼丝路咽喉,商税丰厚!西夏元昊(李元昊)立国,根基在此!
其二,利在其掠!彼辈骑兵剽悍,来去如风,劫掠我边民财富、工匠、牲畜,以战养战,已成痼疾!”
他指尖西移,落在地图标注的“兴庆府”(西夏都城)附近:
“其三,势在其‘孤’!西夏地狭民寡,夹于宋、辽、吐蕃、回鹘之间!其能存续,全赖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尤以辽国为最!辽夏勾结,互为犄角,使我大宋两面受敌,难以全力西顾!此乃其‘势’!”
许将抬起头,目光灼灼:
“故臣浅见:欲制西夏,必断其利,破其势!断利,则需坚壁清野,筑堡修寨,步步为营,压缩其生存与劫掠空间!破势,则需分化瓦解,远交近攻,离间其与辽国关系,使其孤立无援!此乃长久困兽之计! 然……”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上沉重,
“此策需耗费巨亿钱粮,筑城养兵,旷日持久!非国力鼎盛、府库充盈者,难以为继!”
许将的分析,直指西夏生存命脉与宋夏对峙的核心矛盾——国力消耗!其“困兽”之论,正是北宋自仁宗朝以来“堡垒推进”战略的延续,也是当时主流观点。
赵顼静静听着,神色无波,只是提起紫砂壶,为许将续上半盏热茶。目光随即转向沈括:
“存中,你有何见地?”
沈括(存中)早已按捺不住。他虽官职低微,却对边事地理、器械营造有着近乎痴迷的研究。他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精光,手指精准地点向地图上几处关键节点:
“殿下!许修撰所言‘困兽’乃正理!然如何‘困’?如何‘断利’?臣以为,非仅筑堡清野!”
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兴奋,
“困兽,需锁其咽喉!断利,需扼其命脉!”
他指尖重重戳在横山北麓一处:
“此乃无定河谷!夏人东出劫掠之咽喉要道! 若在此处,择险要地势,筑一坚城巨堡!非寻常堡寨,需如铁锁横江!城高池深,屯以重兵,辅以强弩炮车!扼守谷口,则夏人骑兵再难如入无人之境!”
沈括立刻又点向另一处:
“再看此处!葫芦河(今清水河)上游! 此地水草丰美,乃夏人重要牧马地及粮道!若引水筑堰,或设水柜(水库),旱时蓄水,汛时泄洪!可控其水源,扰其牧耕!此乃断其粮秣之根!”
沈括越说越激动,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勾勒出一条条防线、一个个关键节点:
“更可于边境广设烽堠,改良望楼,精测星象以定方位,改进强弓劲弩射程!使敌踪无所遁形,使其劫掠成本倍增!步步紧逼,寸寸蚕食!使其掠无可掠,利无可图! 此方为‘断利’之实!‘困兽’之要!”
沈括的见解,充满了技术官僚的务实与奇思妙想,将“困兽”战略细化到了具体的地理、工程层面,其“锁喉”、“断根”之论,极具操作性,也暗合了日后神宗朝“进筑横山”的战略雏形!
赵顼依旧沉默,提起茶壶,也为沈括续上茶水。他目光低垂,看着茶盏中碧绿的茶汤,仿佛在倾听,又仿佛在沉思。茶烟袅袅,在他沉静的眉眼间缭绕。许将与沈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赏与期待。他们已将胸中所学、所思倾囊而出,此刻,都迫切想听听这位深不可测的少年亲王,对西夏这心腹大患,究竟有何高见?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炉火噼啪和茶水滚沸的细微声响。赵顼终于缓缓放下紫砂壶。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许将和沈括充满探询的脸庞。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无澜,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他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引经据典,甚至没有评价二人方才的精彩论述。他只是微微倾身,提起炉火上那只依旧滚烫的茶壶,壶嘴对准自己面前那只空了的白瓷茶盏。
滚烫的茶水注入空盏,发出清脆的声响,热气蒸腾。在白色的水汽与浓郁的茶香中,赵顼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珍珠坠玉盘,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了然:
“二位高论,皆切中要害。然……”
他微微一顿,目光掠过地图上那片猩红的“西夏”,最终落回自己面前那盏渐渐盈满、碧绿澄澈的茶汤。唇边,勾起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一字,如惊雷,炸响在茶烟袅袅的静谧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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