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种悲怆而雷霆般的语调,逐条高声质问:
“敢问右羽林大将军!嘉王府强占官田一千二百亩,驱良民为奴,假灾年之名强买民产三百七十八户,致七户走投无路而自尽!可有其事?!其王府属官勾结开封府推官,包揽词讼,贪贿逾万缗!是否动摇国本?!”
“敢问宗子司正!昌平郡王赵宗楚,于西京洛阳私设铜炉,盗铸劣币,搅乱钱法,致使物价腾踊、商民叫苦,岁入‘敬钱’六千缗!这算不算动摇国本?!”
“敢问开封府尹!德宁侯赵克修,仗其尊爵,勾结漕司,包揽汴河至淮南漕运,沿途州县勒索‘安稳银’,岁索两万贯!其侯府恶少,闹市纵马,踏死无辜商贩,仅赔钱五十千!开封府衙竟以此了事!这难道不是动摇国本?!这难道就是天潢贵胄该做的‘体面’?!”
司马光每问一句,便踏前一步,他那平日里略显刻板的面容因激愤而显得异常威严肃杀!手中那卷奏札在灯光下宛如浸透了血泪和愤怒的战书!
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行,一个个令人发指的权贵名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破了“亲亲”华丽尊崇的外袍,将内里的腐败丑恶暴露在天下至高的朝堂之上!
那些刚才还在高声叫嚣“祖宗法度”、“亲亲伦常”的宗室勋贵,尤其被点名者的代言人,此刻面色陡然惨白!
赵允弼更是如遭重击,张口结舌,一时竟找不到话来驳斥!那些罪证太具体、太有力了!其中许多,甚至连英宗都是第一次听闻如此详尽的细节。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司马光愤怒的声音和那卷血红的奏札在无声控诉。
站在文臣前列的韩琦,这位深目鹰顾的老相,仿佛被殿中无形的争斗所扰,轻轻咳嗽了一声。并未看任何人,只是用苍老而沉缓的声音似是无意感叹:
“唉……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礼法之本,在于上下有序。若序乱,则祸生。君实(司马光)之忧国之心,虽稍显激切,其本意……实在肃清纲纪,正本清源。”
他虽未明确支持“五代而斩”,但“名不正”、“肃清纲纪”、“正本清源”这几个词,已然站在了司马光所持的“礼法”立场上,并将宗室弊病归咎于“名分恩泽”的混乱,为其议奠定了法理与道德的高度。
其老辣,深不可测。另一旁的富弼,微微睁开一直半闭的养神之目,目光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宗室勋贵,低沉而缓慢地开口道:
“老臣于家养病,亦闻市井怨声载道,皆曰宗室扰民,致有‘宁遇贪官,莫遇天衙’之语。长此以往,百姓不知感恩朝廷,只知畏惧、怨恨宗亲,岂非真正离间天家与百姓之情?动摇国之根基?”
他将问题的性质从简单的“侵害个案”提升到了“动摇国家统治合法性”的层面,言外之意:若再不整治,百姓对朝廷的忠诚都将是奢望!
这两位元老重臣的发言,看似中庸平和,不偏不倚,实则句句诛心!既为司马光提供了顶级的政治保护(我们理解你为国为民的初衷),更将宗室问题拔高到了关乎国家存续的根本要害(再不处理就真动摇国本了)。
无形中给予了英宗巨大的压力——陛下,不是司马光逼您动,是天下人和江山社稷在逼您动!
御座之上,英宗赵曙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面色变幻不定,时而铁青,时而又泛起病态的潮红。
那些血淋淋的罪证让他愤怒、痛心,这确实是他想破除的积弊!韩琦富弼的话,更让他看到了一条可能的、以“正礼法”、“清纲纪”、“节国用”、“安民心”为名目的可行改革途径,这将是他执政的重要“政绩”突破口!
然而,皇太后的态度?宗室的激烈反弹?尤其是他自己以濮王后裔入继大统的微妙身份……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陷入蛛网般的沉重和窒息!
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动作甚至显得有些踉跄。胸口剧烈起伏,双目死死盯着司马光手中那份血色般的奏札,又艰难地移向那些脸色苍白、惶惶不安的宗室勋贵,再扫过韩琦富弼那深沉如海的目光。剧烈的矛盾在他心中冲撞。
“住口!”英宗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和压抑的嘶哑,骤然响起,打断了所有的沉寂和可能的继续争论。
整个紫宸殿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见英宗一手重重按在御案上,支撑着因为激愤和疲惫而微微摇晃的身体,目光扫过所有人,最终停留在司马光身上。
那眼神异常复杂,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隐藏的赞赏,更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挣扎。
“罢……罢朝!”英宗的声音嘶哑无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所有奏议……容朕……容朕……三思!”这声“三思”,几乎耗尽了他的元气。
说完,他甚至没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拂袍袖,在内侍慌忙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近乎逃遁般离开了御座,转入了后殿屏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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